我也不知道那年冬天,我為什麼非到陽光劇團實習不可。我想,與其說我是被她營造的劇場氣氛吸引,應該說是被她個人的劇場觀念和決心吸引,她讓我知道劇場元素的多元性,明白場面調度的時間感,她也讓我知道,演員和導演其實都只是為了舞台上的幻真片刻而活。
朋友從台北打電話來,提起戲劇界的種種事,突然他說:陽光劇團(Théâtre du Soleil)的導演阿依安‧莫努虛金(Ariane Mnouchkine)在台北耶,因原訂的室外演出談不成,心情非常沮喪。沮喪的阿依安?我腦子裡回溯那些和阿依安相處的日子,卻怎麼樣也記不起她有沮喪的時刻。
那是八一年吧,那時的我在巴黎學戲劇表演,當時巴黎是戲劇表演的重鎮,而其中謝候(Chéreau)、彼得‧布魯克和莫努虛金三人是我看重的導演。那時的陽光劇團正處於演出莎士比亞劇作的年代,我去看《理查二世》時因感受到阿依安經營劇場的氣魄,而反覆將作品看了好多遍,最後說服阿依安讓我留在陽光劇團裡實習。
等待那幻真的神奇時刻
所謂的實習,只不過就在劇場當義工,可以與演員一起參加排練,而對我最重要的是:可以每天坐在阿依安身旁,看她導戲及對演員解說。
在不同人生階段,我所關心的主題和藝術形式屢有變遷,在陽光劇團實習這件事也逐漸成為陳年往事了,但「阿依安在台北」這個畫面卻突然喚醒我許多清楚的回憶。
我也不知道那年冬天,我為什麼非到陽光劇團實習不可。我想,與其說我是被她營造的劇場氣氛吸引,應該說是被她個人的劇場觀念和決心吸引,她讓我知道劇場元素的多元性,明白場面調度的時間感,她也讓我知道,演員和導演其實都只是為了舞台上的幻真片刻而活。而那幻真片刻的神奇魔力也是吸引觀眾看下去的主因。
我坐在阿依安身邊幾個月的時光,正值她排《亨利四世》的時候。那時她就像現在那麼壯碩,可能有什麼脊椎問題,每天坐在一張跪式的椅子上,她常常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支著下巴看著演員排戲,一陣子後,她就會大叫「oui」或「voila」,整個人便往前傾,眼光似乎要燃燒起來。
說來好笑,在冗長的排戲過程中,常常她大叫起來時便吵醒昏昏欲睡的我,但是我為了那些神奇時刻,居然也可以坐在那裡幾個月。我從來不是那麼有耐心的人,除了幾次有機會披掛上陣,即興演出,得到阿依安的指導,除此之外,我都坐在她旁邊。她沒好脾氣,也對演員不假臉色,她對演員的指示常常只是一種譬喻,你必須聽得懂才行。她在排演時,任何演員都可以披上一些衣服道具上去試演,她看不下去就會換人,看順眼就繼續排下去,那時很多演員為了爭取角色,幾乎夜夜失眠。
不排演的時刻,我在劇場油漆也在廚房幫忙。陽光劇團是一個社會主義思想濃厚的團體,那時演員都這麼說,彷彿是聖經:「手到那裡,眼晴就到那裡,眼光到那裡,心就到那裡,心到那裡,靈魂就在那裡。」這句話純粹來說是指表演這件事,但確確實實便是社會主義的勞動思想啊!事後想來,我並不是社會主義的服膺者,我只是努力想成為那個團體的一員而已,大部分的時候我跟廚房的西班牙媽媽學做點菜,我還為整個團體炒過中國餐。那時的我是這麼義無反顧,一點都不覺得浪費時間,還很慶幸自己有機會在那裡為劇場漆油漆呢!
那依然不老的靈魂
在這之前或之後,我從來沒做過類似的事情。在劇場也沒見過那樣有決心的人,女人。我想她影響我的不只是美學層次的東西,應該是她的靈魂。那些呈載在她壯碩身體裡的思想。
在台北備覺沮喪的阿依安,讓我感受到的是一種劇場的理想逐漸消失,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世界,本來便不是了,現在更不是。難民將愈來愈多,不見得是戰爭難民,也可能便是心靈災難的難民。阿依安一直都是政治的,她做的是政治劇場,她要告訴我們,一切都是政治。生活便是政治,只是不是政客所說的那種政治。
阿依安去台北之前,陽光劇團在德國波鴻的千年館演出《奧德賽》,那個千年館受到陽光劇團由工廠改建的觀念影響,現在成為德國最漂亮的劇院之一,陽光劇團在演出前為觀眾煮了晚餐,還好,還有這麼多德國觀眾去捧場。我也在電視上看到有人去訪問阿依安,阿依安還不老啊,她仍然可以把劇場弄得那麼動人心魄。
陳玉慧
旅德作家,現任《聯合報》駐歐特派員。
曾是劇場演員、導演。文學作品有《徵婚啟事》、《你今天到底怎麼了?》、《巴伐利亞的藍光》、《海神家族》(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