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她同住的那些夜晚,我沒聽到驚叫,也沒看到哭泣。說起前塵往事,不論是大悲或大恨,她的語氣總是溫婉柔和,而神色一逕優雅寬容。舞過大浪,堅定勇敢,那樣的氣度讓我感動莫名,幾次上前擁抱而默不能語。也許,歲月已經稀釋了她的恐懼吧。也許,她已自我釋放,與歷史握手和解了吧。
1.
二○○五年五月二十九日,蔡瑞月真的睡了。
這一次,她睡得很熟,再也不會半夜醒來。
2.
據說在綠島坐過牢的人,離開那個恐懼之島後,仍有人會在睡夢中發出驚恐呼叫。然後掩面哭泣。然後凝望黑夜如鬼魅遊移,睜著眼睛等待黎明。
舞蹈家蔡瑞月,曾經也是那樣的綠島過客。在告別綠島之後,據說她也常在夜半驚醒,低聲飲泣。一夜又一夜,在那樣的時刻,蔡瑞月不是一個舞蹈家,而只是一個哭過長夜的人。
3.
離開綠島四十八年之後,二○○○年十月十五日,蔡瑞月由她的媳婦蕭渥廷及蔡瑞月基金會的陳心芳陪同,帶著九月廿九日舞作重建發表會的錄影帶到了東京,要去拜見她的恩師石井綠。我因要幫蔡瑞月寫回憶錄,隨行訪談,前後八天。
那個機緣很特殊,也很偶然。我與蔡瑞月同名,比她小二十三歲;一九六七年初次相見即在金門海邊聽她泣述與雷石楡的傷心往事。此後三十餘年,關於她的消息都從報章雜誌得知,未曾再見面。二○○○年三月底,突然接到與蔡瑞月一家交情深厚的魏子雲先生來電,說次年二月是蔡瑞月八十大壽,要我為蔡瑞月寫一本回憶錄。魏先生是我青年時代參加文藝營的老師,為人熱心,聲若洪鐘。 師命不可違,應允之後與蕭渥廷討論訪談細節,才知她家就在我家巷口﹔蔡老師返台期間,我們的住家相距不到一百公尺。十月中旬到了新宿的華盛頓旅館,又被蕭渥廷安排住同一房,兩床間隔不到一百公分。住進旅館第一晚,臨睡前躺在床上聊天,蔡老師嘆息著說:「咱倆真有緣呢。」我也嘆息著說:「是啊,咱倆怎麼那麼有緣!」
那幾天在東京,吃過晚飯回到旅館,洗完澡打幾個電話,通常快十一點了。躺上床後聊聊天,她總是很體貼的說:
「阿月,妳還要問什麼就再問啊。」
「阿月」是她父母、哥哥及她丈夫雷石榆喚她的小名。但在我們同住的房間裡,她用她的小名,喚著比她小二十多歲的我。我也總是體貼並且尊敬地說:
「蔡老師,妳累了,先睡吧。」
「沒要緊啦,」她說:「還是可以再講幾句話啊。」
一夜又一夜,這樣的對話重覆著。一夜又一夜,我提出問題之後,其實都沒有回音。在沉寂之中,每次側過臉去,只見夜燈的微光照著她象牙色的臉容,平放於腹部的雙手豐腴而安詳,秀氣的鼻樑正圍繞著輕微的鼾聲。
那年蔡老師七十九歲,已為尿崩症所苦多年。雖然用藥控制得宜,夜裡仍常起來喝水,小解,吃點水果或餅乾,然後再睡。與她同住的那些夜晚,我沒聽到驚叫,也沒看到哭泣。說起前塵往事,不論是大悲或大恨,她的語氣總是溫婉柔和,而神色一逕優雅寬容。舞過大浪,堅定勇敢,那樣的氣度讓我感動莫名,幾次上前擁抱而默不能語。也許,歲月已經稀釋了她的恐懼吧。也許,她已自我釋放,與歷史握手和解了吧。
4.
我們在東京那幾天,幾乎每天像朝聖一般,陪蔡老師到新宿區西落合的石井綠家。她們師徒倆總是爭相述說往事,興致一來就歡暢高歌,攜手起舞,好一幅金色黃昏行樂圖。
石井綠比蔡瑞月大八歲,兩人的師徒情誼始於一九四一年。二○○○年石井綠已八十七歲,仍然腰桿挺直,神采奕奕,思路靈活而言語滔滔不絕。九月二十六日,石井綠在東京舉行「舞踊生活七十周年特別公演」,並且親自上台演出。不約而同的,「牢獄與玫瑰—蔡瑞月的人生浮現」舞作重建發表會,也在九月廿九至三十日於台北舉行。但因髖關節磨損,蔡瑞月早已淡出舞台,只能坐在台下看著她的學生重現她的作品。
石井綠的先生折田泉是小提琴家,已去世多年。她家是兩層洋房,一樓五十幾坪作為舞蹈教室,由六十三歲未婚的獨生女折田克子授課,石井綠常在一旁監督,有時也做一些示範動作給學生看。石井綠說,九月二十五日彩排那天,一個年輕的男舞者把她高舉起來時用力過猛,「我自己聽到脊椎骨喀喳一聲,以為明天不能上台演出了!」還好她有一個很好的骨科醫生,採用民俗療法,幫她固定了骨折部位﹔「第二天雖然還有點痛,我仍然上台演出,只是告訴年輕的男舞者,舉起我的時候不要那麼用力。」折田克子以崇拜的語氣讚美母親:「到現在還是現役舞者的心態,是日本現代舞舞台最老的舞者。」石井綠聽了故意弓起背,自我解嘲說,「走上舞台就昂首挺胸,走下舞台就彎腰駝背啦。」蔡瑞月欽羨地望著石井綠,幽默笑道:「有這樣的老師,我真倒楣!」簡短一句話,讚美了老師,也道盡自己的心聲。
5.
蔡瑞月遠赴東京拜見石井綠,最重要的是讓恩師看看「牢獄與玫瑰—蔡瑞月的人生浮現」發表會的錄影。我們坐在石井綠舞蹈教室看錄影帶時,也看到牆上懸掛著她們共同的現代舞老師石井漠寫的書法「舞踊道」。石井綠說,蔡瑞月的〈印度之歌〉、〈追〉、〈黛玉葬花〉、〈女巫〉、〈傀儡上陣〉等,都有石井漠的色彩,但石井漠的「舞踊詩」是很高的境界,無法模仿。蔡瑞月解釋說,那些都是她自日返台初期的舞作,至於一九六一年的〈牢獄與玫瑰〉,則是她一九六○年在東京看到石井漠學生的演出,「覺得那就像在說我的故事」,返台後進行重編的。石井綠以憐惜的眼神看著蔡瑞月﹕「妳的人生受過那麼多的折磨與災難,作品仍是那麼平和優雅,或許與年齡有關吧?」然後,她加重語氣對蔡瑞月說:「我覺得,妳還可以更激昂地表達自己的聲音。」
蔡瑞月聽完,只是笑著,默默地對她的老師笑著。
「激昂地表達自己的聲音」,於她和她的時代,是多麼艱難的煎熬啊!
6.
十月二十二日下午,成田機場人眾熙攘,我上完洗手間回來,遠遠地看到蔡老師斜靠著椅背睡著了。等待搭機返台的時刻,四周都是行色倉促的旅人,我遙望著她孤獨而安詳的睡姿,為她拍了一張照片。回到台北洗出來細看,卻發現她的眼皮緊閉,眉頭微皺,似乎其下騷動著不安。我想起十月十九日上午,她提及一九六○年到東京教民族舞蹈九個多月,與在天津的雷石榆通信的心情;「要回台灣那天,感覺親像又要回到監獄一般的痛苦。」啊,經過四十年,難道那樣的痛苦尚未消失?
文字|季季 作家
「蔡瑞月紀念追思」系列活動
PROGRAM 「舞蹈禮讚」文物展
TIME 6.27〜7.1
PROGRAM 「踏著蔡瑞月的舞步」追思晚會
TIME 7.1 8:00pm〜10:00pm
PLACE 台北市中山北路二段中華舞蹈社
PROGRAM 蔡瑞月追思禮拜
TIME 7.2 10:00am
PLACE 台北濟南教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