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卡斯強調,在這次《落神賦》的合作裡,自己的角色,就像是烏龍茶裡的一滴干邑酒,不改變茶香,但是讓茶味更香醇:「我的工作只是呈現南管精髓,不會加入顯而易見的非南管元素,完全不想遠離傳統。」
魯卡斯.漢伯小檔案
▲出生於德國法蘭克福,十八歲起在法蘭克福與漢堡的劇院當實習生。之後進入柏林列寧廣場劇院(The Schaubuhne am Lehniner Platlz)與劇場大師彼得.胥坦(Peter Stein)共事,並於義大利師承Luca Ronconi。
▲一九九五年改編自格林童話的舞台劇《十三姊妹》,初試啼聲,並以莎劇《血海殲仇記Titus》,打開知名度。
▲同時執導歌劇,代表作有法國劇作家Philippe Hersant的《卡佩家族的城堡》,改編索忍尼辛小說的Le Premier Cercle,莫札特《魔笛》與威爾第《命運之力》。
▲盧卡斯是首位以德國人的身分進入法藍西劇院執導法國歌劇的導演。在歐洲,每年推出三部以上的製作,創作量豐沛。
德國導演盧卡斯,少年時期叛逆厭學,十五歲逃家後不曾再進過學校。對劇場生出興趣那年,他十八歲,沒有專業訓練,只能在法蘭克福與漢堡的劇院當實習生。幾年後,他前進柏林列寧廣場劇院(The Schaubühne am Lehniner Platz)與劇場大師彼得.胥坦(Peter Stein)共事,又浪遊義大利師承Luca Ronconi;落腳巴黎之前,他說,他真的已經不年輕了,但仍必須在驕傲的法式傳統面前,以新進藝術家的面目從頭打拼。
他熱中融合文字與音符,童年習就的古典鋼琴技巧,幫助他輕巧跨越歌劇導演的門檻,在巴黎先後執導了《魔笛》與史卡拉第的Telemaco;然而,這些成就於他而言,遠不及在法蘭西劇院(Comédie-Française)操演法國經典喜劇文本來得榮耀:「在法蘭西劇院,只有俄國人導俄國劇本、德國人導德國劇本,還沒有過德國人導法國劇本的。」他,是第一人。
一九九○年代,他曾巡遊非洲,在喀麥隆和奈及利亞搬導希臘悲劇,把古希臘的宗教儀式與非洲的部落文化密密串連起來。二○○四年後,他來回台灣五次,與漢唐樂府共同製作南管樂舞《洛神賦》,台灣的觀眾還沒來得及認識他,他可偷偷把中文字聽會了……。
盧卡斯強調,在這次合作裡,自己的角色,就像是烏龍茶裡的一滴干邑酒,不改變茶香,但是讓茶味更香醇:「我的工作只是呈現南管精髓,不會加入顯而易見的非南管元素,完全不想遠離傳統。」
問─決定參與《洛神賦》製作之前,您曾經接觸東方文化嗎?
答─二○○三年,在法國經由朋友的介紹,認識了陳美娥老師,她邀請我到台灣看看漢唐樂府工作的情況,藉由workshop的互動,討論繼續合作的可能性。
在那之前,我在法國看過漢唐樂府的演出,也一直接觸亞洲戲劇。其中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很多年前在戲劇節裡看過的日本能劇與歌舞伎表演,非常震撼。當然也看過京劇,不過京劇的表演方式很「滿」,有點吵雜、非常巴洛克,我不喜歡。中國古典文學方面,也讀過《三國演義》和李白的詩。
歐陸一向對外來藝術形式感興趣,我對亞洲的好感在歐洲不算獨特。
問─《洛神賦》這個計畫,有哪些元素特別吸引您?
答─南管是很獨特的藝術,梨園戲的表達相當內聚、內斂,不像一般戲劇傾向外放、散發。當京劇、豫劇帶點野蠻地追求奔放,南管反把東西減掉,趨向一個精粹、純化的過程,追求精緻的美感。
初識南管那年,我從事戲劇工作恰好二十年,正苦於西方戲劇表現遭遇的瓶頸——一切形式都試過了、所有創意都用完了,還能找到什麼新鮮的表達方式?我看見南管,發現南管截然不同,是來自另外一種力量的表演形式。它從大千世界求取能源,再透過身體展現出來,等於把人的自我抹去,從空無、從靜謐與沒有動作中尋求表達。
《洛神賦》說的故事並不高潮迭起,其中人神相戀的情節,若要描繪,大約五句話就可以訴說完畢,可是我在曹植的語言裡注意到一種比喻上的演化,整首詩的創作、把故事緩緩道出的過程,是在體現人與自然的結合,用流暢的句法講述人和水、人和風的關係。
我看顧愷之以《洛神賦》為本做的捲軸畫,發現捲軸這種古老的美術手法,能傳遞出一種視覺動態,運用流水般的動感,把人與自然的相合鋪陳出來。這在戲劇表演裡,佔據一個「反傳統」的位置。戲劇傳統講求敘事主軸,情節起伏間一定要有高潮,而高潮,一般來自於人心的衝突或矛盾。《洛神賦》不存在任何矛盾,場景也不變換,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隱喻,用人神相戀比擬人與自然密切相連的哲學。
三千年前的一個畫家,就可以為自然的透明感找到如此精確的呈現方法,讓我感到非常驚豔,也想把這樣的精神用南管樂舞展現出來。
問─這個演出融合了中國古典藝術中,文學、音樂、舞蹈三種形式,結構相當複雜,您如何為導戲做準備?
答─準備這個計畫的方法分成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我盡量搜尋各種和《洛神賦》相關的中國文化遺產,讀了中國歷史、中國藝術史和中國詩史。有了基礎的認識之後,再讀曹植的詩、瞭解南管的歷史、樂器,這些都是執行這個計畫必然要做的工作。
接收、消化過這麼多資訊之後,我目前進行的,是第二階段的工作:把一切通通忘掉,不再理會這些東西,回歸導演身分,運用我固有的導演知識做自由的發揮,可以說是重新開始創作。
最初構想這齣戲,我希望全數由女性舞者擔綱演出,但最後沒有達成願望,只能確定男主角曹植由女舞者來詮釋。
就操作面來說,這是很實際的考量。曹植做主角,自然需要受過良好訓練而且有經驗的演員才好表現,而漢唐樂府的核心成員多是女性,可供選擇的女舞者多,能跳梨園舞的男舞者少。
從創作面來看,女演員可以為這個角色造出「疏離」的效果。畢竟曹植不比洛神,可以隨意造型、妝點,他是個歷史人物,有他的歷史面,觀眾對他的認知也比較生硬,只能靠視覺上的曖昧效果,把他變輕巧。
問─作為漢唐樂府遠來的客人,您要為南管與梨園舞蹈帶來哪些創新的禮物?
答─這個問題真的很難回答。一個歐洲導演到底能在南管這麼中國的領域裡做些什麼呢?我明白大家的好奇,但實在無法獨立審視自己的作品。
我並不寄望給南管帶來「嶄新的面貌」,此刻對我來說,舞台元素不分東方的與西方的,反正都是戲劇的、是我可以運用的。
這齣戲隨舞蹈內容演化,而編舞工作主要由陳美娥老師負責,我只給予部分意見。要談我的貢獻,也許只能說,我盡我所能在視覺技術上提供指導與協助。我同時擔任這齣戲的導演、舞台設計和燈光設計,就是希望在空間和視覺表現層面,為梨園舞做最好的搭配。
問─您將來還想嘗試以其他東方的戲劇形式創作嗎?
答─我並不特別期望再和其他的東方表演藝術團隊合作,倒想繼續和漢唐樂府一起工作。我在歐洲每年推出三檔以上的製作,算是相當忙碌了,跨海跨界的冒險佔去太多時間,於我並不實際。但與漢唐的合作既然開始了,彼此也有較深刻的瞭解,便希望可以長遠地做下去。
採訪後記
訪談在漢唐樂府錚錝的南管樂音中進行,盧卡斯西裝筆挺、神情嚴肅,談及東西差異益發小心翼翼。問他停留台灣期間有沒有安排觀光旅行,他搖頭說這回沒有時間,前一次倒曾一個人跑過南部。那麼,對南台灣有什麼特別的印象?他沈思不語,似乎要小心避開簡單的南北差異邏輯,最後開玩笑回答說:你在邀我填觀光局問卷嗎?
參與排練的演員偶從身邊走過,與導演用英文隨性招呼,盧卡斯就會露出難得的輕鬆微笑。隨行翻譯悄悄透露,初來乍到時,導演對鼎泰豐麵食和小火鍋讚不絕口,直說想不通小火鍋這麼優秀的餐點法國怎麼會沒有;盧卡斯在一旁聽見點了兩下頭,翻譯睜大眼睛說:「真可怕,以後在背後說他,要改講台語。」
採訪結束,美娥老師湊身來與盧卡斯討論樂隊在舞台上如何安置,兩人透過翻譯溝通,過程快速而安靜。美娥老師很快回到排練場,對演員宣布:戲裡一段女媧補天的故事,引來導演對希臘神話的聯想,要安排女舞者在台上撿星星。
我問美娥老師,與言語不通的盧卡斯合作排練,過程甘苦幾何?陳老師說:「我們最常面對面一起說,『我們都同意』。」
與演員相處一陣子後,盧卡斯又提起黑色大公事包,要趕往戲劇院與技術組工作人員開會,道別之際,我說:「真想知道這演出最後會怎樣呈現。」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我也是。」
文字|毛雅芬 特約採訪
陳美娥的「盧卡斯」初體驗
漢唐樂府的陳美娥老師說,她第一次在法國看盧卡斯.法國演員連串的說話,她一句也不懂,但導演的心思和詮釋,她倒全數看進心坎裡了:「一眨眼就是一個新的畫面,一呼吸就是一個新的情緒」──這是陳老師對Lukas的第一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