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今的文化語境之下,重新閱讀曹植(192-232)的〈洛神賦〉,以及在曹植一千四百多年之後的江南名妓柳如是(1618-1664)模仿〈洛神賦〉所寫的〈男洛神賦〉,可以發現兩相映照,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神化了的理想異性真是從「驚豔」開始,一見鍾情,四目相接,六神無主……。
「全球化」與「眼球化」
說男人是「重視視覺的動物」,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會直接抗議。
「重視視覺」的意思,好像和「耽溺感官」、「膚淺粗俗」聯想在一起。然而,在世界不得不自願或被動地朝「全球化」飛奔而去的同時,我們也觀察到,「眼球經濟」帶動的無形力量正結合了有形的產業,漫布天下。
「眼見為信」,是世界朝「視覺化」發展的基本信念,尤其是傳播媒體對於說服觀眾的畫面的渴求,已經為社會製造了不少新的話題。「眼見」不只是為了「信」,「眼見」的一般期待其實還為了「美」,為了感官的愉悅及其附加價值。
每天被各種視象包圍和餵養的我們,不知不覺被鍛鍊出了巨大的感官容量,「好奇」與「驚訝」的程度逐漸式微,甚至有人以「審美疲勞」、「刺激麻痺」來形容這種狀態。感官愉悅的附加價值是否也就隨之貶低了呢?
過去因為「我被看見,所以我存在」的女性自我存在感,所謂「女為悅己者容」的話語不見得再適用於現代的女人。不只是男人,「好好色」的女人比比皆是,生命中剎那間「驚豔」的美好感動,早就超乎性別。
在如今的文化語境之下,重新閱讀曹植(192-232)的〈洛神賦〉,以及在曹植一千四百多年之後的江南名妓柳如是(1618-1664)模仿〈洛神賦〉所寫的〈男洛神賦〉,可以發現兩相映照,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神化了的理想異性真是從「驚豔」開始,一見鍾情,四目相接,六神無主……。
驚豔的男人──曹植〈洛神賦〉
有關曹植〈洛神賦〉的解讀和詮釋,學者的研究方向主要集中在兩方面,一是〈洛神賦〉的寫作時間是在黃初三年(222)還是黃初四年(223)?二是〈洛神賦〉的寫作意圖,是否因為感念他所愛戀的兄嫂甄后而作?還是藉著賦文中追求神女的故事,比喻希望君臣遇合,得到兄長曹丕的信任和重用?
以上兩個方面的問題在此不及細論。中國文學自古以來便有以香草和美人作為托喻的寫作傳統,也就是說,作者寫的尋覓美人、愛戀女神,其實是把女性當成君王的替代物,作者寫的不是男女之事,而是政治之事。這樣的讀法,當然符合「思無邪」的詩教觀念,但不是我想談的角度。能不能只單純地回歸〈洛神賦〉的文字表面,先不管作者要寄寓多麼深刻沈重的意涵,以讀者個人的閱讀趣味為出發點呢?讓我們現在就試試看吧。
〈洛神賦〉一開篇,寫的是作者曹植從京師洛陽回到封地鄄城(在山東省)的途中,經過洛水,當時已近黃昏,人馬都疲憊了,於是便在洛水之濱休歇。就在精神恍惚之間,看見一位女子在岩石之畔。曹植便問車夫是否也看見了那位美女,並且說:「彼何人斯?若此之豔也!」──那是什麼人,怎麼這樣美啊!
這一眼的「驚豔」,成為全篇的靈魂精髓。車夫回答說他並沒有看見曹植說的美人,聽說洛水的女神名叫宓妃,您所看到的,莫非就是洛神?請說說洛神的形相吧。
接下來的賦文,曹植巧盡形容地鋪陳洛神的美麗,說她「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望她,有如初升的朝陽;近觀她,則如出水的芙蓉。她的身材襛纖合度,曹植的視線從她的肩到腰,再從頸部到臉,她的皮膚,她的髮髻,她的修眉,她的丹唇與皓齒,她的明眸與笑靨,然後是她全身的衣著裝飾……。
曹植的兄長曹丕在他的〈典論論文〉裡說過詩和賦的基本風格,就是要寫得繁華富麗,所謂「詩賦欲麗」。曹植〈洛神賦〉裡精美華麗的辭藻既合乎當時文學的審美觀念,同時也適切地傳達了對於洛水女神的美妙想像,更值得注意的是,這是男性對女性的毫無虛掩的直接觀看。
為了告訴車夫洛神的美麗,曹植在賦文中時而以第三者旁觀;時而以第一人稱進入與洛神相接觸的情境。作者設計了與車夫對答的小序,帶出生動的人神相戀情節,歸根結柢,是因為車夫「沒有看見」、「看不見」洛神。為何車夫看不見,而曹植卻看見了洛神呢?階段、身分等外在的條件都不足以說明其中的奧秘,「情人眼裡出西施」,只有有情人、有心人才看得見彼此,看得見彼此的美,不是嗎?
曹植說他見了洛神「余情悅其淑美兮,心震蕩而不怡」,解下玉佩為信物,洛神也回贈以美玉,然而,面對洛神的坦率,男人的狐疑之心和禮教之防卻提醒他要平和冷靜。於是洛神也感應了曹植的心思,顯現出她的神力,和其他女仙翩蹮歌舞,表露她的孤獨與愛意。最後,以「恨神人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道出了人神相隔兩界、難以愛戀以終的憾恨,消失無蹤,留下在原地回味思量的曹植,惆悵盤桓。
驚豔的女人──柳如是〈男洛神賦〉
如果說曹植的〈洛神賦〉是男人「因色動情,以禮涵情,為別傷情」的懺情之作,明末清初的江南名妓柳如是仿照〈洛神賦〉寫的〈男洛神賦〉就是一個勇於表達情感、追求理想伴侶的女人的心聲。
柳如是本姓楊,名愛。後改姓柳,名隱;又改名是,字如是,號河東君,又號蘼蕪君,江蘇吳江人。她是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豔」之首,富有詩才,並善書畫,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和孫康宜教授的《陳子龍柳如是詩詞情緣》對於柳如是有深入的研究。
〈男洛神賦〉作於一六三二年,當時柳如是將及二八年華,與才子陳子龍(1608-1647)相戀,〈男洛神賦〉乃回應陳子龍為她所寫的〈湘娥賦〉而作。
在〈男洛神賦〉前的小序中,柳如是表示:「友人感神滄溟,役思妍麗,稱以辨服群智,約術芳鑑,非止過于所為,蓋慮求其至者也。」〈男洛神賦〉首先在意象上扭轉了洛神是宓妃、為伏羲氏之女的傳統典故,洛神是男性,而且是位令人仰慕、才貌雙全的男性。
柳如是和曹植一樣對洛神驚豔,她寫道:「惟雋朗之忽忘,驚淑美之輕墮」,她不像曹植在水邊偶然邂逅洛神,一時驚為天人,柳如是的「男洛神」是大膽追求來的。她一方面學習曹植以飛揚的情思示其所愛;另一方面又隱含了女性委婉屈折的纏綿心理,她尋訪男洛神,看見他無以倫比的美。
可惜〈男洛神賦〉裡寫的歡愛終究是幻想,柳如是不能見容於陳子龍的妻子,拒絕她進門為妾,結束了兩人的戀情。
後來柳如是嫁給當時大名鼎鼎的學者詩人錢謙益(1583-1664)。柳如是初見錢謙益時二十二歲,她不施粉黛,頭戴儒巾,身著男子服,離開了〈男洛神〉,柳如是扮演起男裝的洛神了。
衣若芬
散文作家,同時也是中國古典文學學者,目前擔任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專長為題畫文學,蘇軾研究、宋代文學。曾出版散文集《衣若芬極短篇》、《青春祭》,學術論文《觀看.敘述.審美-唐宋題畫文學論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