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可說是伍國柱「困境美學」的終結篇與集大成,你幾乎可在過往的幾支作品裡分別找到《斷章》裡動作的原型:撓髮、抓癢搥胸、跺足、搯喉……等,整支舞大約就是在不到二十種的日常情緒動作裡,不斷進行重覆、變奏與變形,但是當汽球出現時,原來的白癡、瑣碎動作好像也恢復了血色,同樣的動作卻出現了之前沒有的希望與意義。
2007雲門舞集&雲門舞集2聯合春季公演《迷失之影》&《斷章》
3/30~31 7:45pm
4/1 2:45pm
4/2~4 7:45pm
4/6~7 7:45pm
台北國家戲劇院
INFO 02-27122102
在伍國柱的作品裡,你一定可以看到伍國柱,也可以看到自己。看到每一個平凡的生命,如何為生存而佝僂、奔忙、跌落,與傻笑站起;然後繼續佝僂、奔忙與跌落,再傻笑站起的,下一個旅程。
伍國柱的作品講他自己,講他所看到的世界,或者說他看到的「你」。正如他所崇拜的劇作家貝克特曾說的:「這些混亂的角色不是我創造的,他們都在我們周圍。」伍國柱的作品裡描寫的也正是當代裡的你我,既努力又卑微。
從人及人的處境開始思考舞蹈
戲劇系畢業的伍國柱不是從身體開始思考舞蹈,而是從人及人的處境開始思考,在他的作品裡可以看到德國表現主義以降的一脈人文影響,以及他在希臘神話及宗教力量(他本身為虔誠的基督徒)裡的思考與啟發,而最常見到的主題便是「困境」。
二○○○年,伍國柱帶回第一個作品Tantalus,取名自天神宙斯之子Tantalus,因為犯錯,他被罰站在水中,卻永遠喝不到水,看著近在眼前的果實卻永遠吃不到,還有什麼比這種不痛不癢的懲罰更殘酷?而我們都是Tantalus。Tantalus是一個集體社會裡個人潛意識的縮影,每個人都想與眾不同,但也害怕與眾不同,我們因為想做與眾不同的Tantalus,而最後都成了社會期待下一樣的Tantalus 。
這種個人/群體的對比與對立,是伍國柱作品最常見的動機,在許多作品裡比比皆是,透過視覺與聽覺上的安排,總是讓人不斷看到集體行動的群舞裡,獨自「停格 」的個體,彷彿電影鏡頭用景深效果篩瀝出的「你 」, 一個焦躁、匆忙、茫然又無助的個體。
從而,作品一再強化出伍國柱「困境美學」的身體風格:縮肩、拱背、屈膝的卑瑣形象,躁鬱症般的手部動作或奔跑,在齊一的速度與一再重覆之下,卑瑣反而成為巨大的群體力量,如果個體和別人不同,很快地便會自我「修正」,因為「不一樣」或「犯錯」在舞台(社會)上就顯得好笑,伍國柱的「卑微」也就有了舉重若輕的幽默,以及從荒謬反射回來的喜感。
《斷章》是伍國柱「困境美學」的終結篇
這也使得他的作品不是全然的黑暗與晦悶,總是讓人在困境中看到微笑。因為如果生命不必以完美為職志,不必以英雄為目標的話,幽默與善美是困境最好的出路。Tantalus的集體奔跑裡容許膽小的你用膽小的方式來「Shit」一下, 以示不同; 情調憂鬱的《西風的話》裡,他也要你別忘記「記憶」裡的美好與純真;《前進,又後退》更是一支幽默小品,不忘去嘲諷虛假的禮節與文明。
《斷章》Oculus 也是這樣一支既嚴厲又寬容的作品。舞台上那棵高聳入雲的樹軀及如絲流動的藍天白雲,在視覺上給了無垠的感情空間及時間的意義。你在這支舞裡看春去冬來,看爬起又跌倒,看無奈與憤怒,人生是各種令人束手無策的癢,搥胸頓足、揮之不去,怎麼看,人都是生來受苦的,並且走在一再重覆的困境旅程裡。但伍國柱沒有要你堅強,也沒有要你一鼓作氣,去尖叫吧,去咒罵吧,痛哭一場吧,大哭一場後,你還要再回來的。他只是要你不斷走下去,不斷走下去便會看到風景,看到拉住你生命的彩色汽球;去回應別人的渴望,你的渴望也會得到回應,有人扶一把,就可以從比較高的地方去看處境。
《斷章》可說是伍國柱「困境美學」的終結篇與集大成,你幾乎可在過往的幾支作品裡分別找到《斷章》裡動作的原型:撓髮、抓癢搥胸、跺足、搯喉、嘆息、握拳、勒頸、吶喊、撫額、仰臂、顫抖等,整支舞大約就是在不到二十種的日常情緒動作裡,不斷進行重覆、變奏與變形,但是當汽球出現時,原來的白癡、瑣碎動作好像也恢復了血色,同樣的動作卻出現了之前沒有的希望與意義。例如那個原先是很負面情緒的雙臂拍大腿的動作,最後一幕時卻油然而生一種撲翅撲翅向上的企圖。
「咖啡廳音樂」翻飛出不同的情感共鳴
而值得一提的還有伍國柱同樣驚人的音樂處理能力,從比才英勇熱情的〈鬥牛士之歌〉、聽到耳朵都快出油的帕海貝爾的卡農,到充滿南歐風情的情歌與民謠,這些「咖啡廳音樂」到了伍國柱手裡,巧妙地和舞蹈一起翻飛出不同的情感共鳴力量,撩人十足。
德語詩人里爾克在寫給年輕詩人的信裡,最著名的一句話:「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面對龐大的人生,有何勝利可言?人只是在一連串的斷章裡挺下去,《斷章》會讓你想起老舍、陳映真、卓別林、貝克特……還有,伍國柱——還有,不斷在日常生活中佝僂、奔跑、跌落,然後微笑站起的你自己。
文字|盧健英 資深舞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