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年,父母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錢還沒有被騙光前,大姊經常被媽媽抱著,散步到附近的水果店,買上兩顆進口的蘋果,一手一個,再逛回家,黑白照片都還留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北方女人,抱著呲牙笑著的小女娃,小手舉著……
每一個時代與時代之間,總是會有許多不同的地方;不說食衣住行,就說管教子女的方式,或是小孩子成長的環境,就說我們家的三個小孩,就說我大姊一人吧!
我這一代的人,小時候極少有不被家長打過的。班上小朋友經常聊天的材料就是誰家的家長比較兇,要不就是誰被爸爸媽媽打得有多慘!辯論贏的人,基本上也算一種光榮,真是不知道為什麼,大概也算是一種比流行吧!誰被打得最慘,誰好像就是最酷的。
人們命運的差異,有時像來自不同的星球,但最讓人驚異的是:他們竟然居住在同一個家庭裡!
爸媽帶著兩個女兒和我,一家五口,好像在一個曾經幸福,又痛苦難言的幻境中,快要走完了每個人的一生。
大姊手中的進口蘋果
民國卅七年,一九四八年秋天,我大姊在山東青島出生,父母身邊還有錢,官職也在,夫妻幸福。四九年,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錢還沒有被騙光前,大姊經常被媽媽抱著,散步到附近的水果店,買上兩顆進口的蘋果,一手一個,再逛回家,黑白照片都還留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北方女人,抱著呲牙笑著的小女娃,小手舉著;還有媽媽穿戴整齊地揹著大姊,旁邊有兩個皮箱,準備出發逃難前,微笑的照片。兩張照片與其周邊的故事,經常也偶而地被我們家人找出來「看」跟「回憶」,直到我四五十歲左右,照片拍下的當時,我還在前一世生活呢!
一九五二年,龍年,我在新竹一個破廟裡出生。家窮了,父親從一個將官,違反了軍令,成了逃兵,二姊已經出生,大我兩歲,把我們家錢騙光的人,據說逃到大陸的途中,被人丟到海裡去了。一是窮,二是父親的老同學都不敢接濟他,怕受牽連,又怕警察,住進破廟還挺清淨,我一生出來,收生婆告訴爸爸「是個兒子」,為了感謝,爸媽送給接生婆幾個雞蛋,滿月時好像又送給她幾個紅蛋,別的就沒了。大姊才四五歲,她還記得當時在那廟裡玩耍,經常會看到一些小孩才會看到的鬼啊神的,爸爸說不要怕,大家都是一起生活,他是軍人,要是發起脾氣,鬼神皆愁。我兩歲時,全家流浪到台北,因為我父親的舊關係比較多;其實不來還好,來了,更窮。我從小沒吃過一口牛奶,除了幾個月的母奶,其他就是把米碾碎了煮成粥,一匙一匙地餵大的。好在自小不多病,否則現在可能又在另一個世界生活了,因為看病是要錢的,當時不可能有。
「別怕,天上有星星,星星會跟著我們。」
大姊一直到小學五年級前,我記得她算愉快的,雖然也會被媽媽打、爸爸罵,但是在我們面前還是可以管我們的大姊。五年級以後,家更窮了,三餐不繼的事情,我們很習慣,大姊、二姊都漸漸感覺到什麼是「有錢更好」,比較之下,她們有「自卑」的感覺了。爸常說的「英雄不怕出身低,打破牙齒連血吞」的家教語言,對我好像還起點作用,對兩位女生,不夠實際。大姊學業成績一直不夠好,但是生性樂觀,天秤座,從小愛美,但家貧無奈;在金店的玻璃框外,看著那些金子,邊看邊幻想,是我們小時候的快樂活動之一。
有時我們三個小孩,去看露天電影回家,路黑、沒車,怪害怕的,我說:「姊,好黑噢!」手一直抓著她的裙子,她說:「別怕,天上有星星,星星會跟著我們。」我是信以為真的。
其實大姊的語言能力平平,每次碰到突發的事情、或敘述一個痛苦或者快樂的經驗,總是表情比語言豐富,從小的表情,我記得好多。
李立群
資深劇場、電影與電視演員
為「表演工作坊」創始人之一
知名表演作品有
舞台作品:《這一頁我們說相聲》、《暗戀桃花源》、《推銷員之死》、《ART》等
電影作品:《我這樣過了一生》、《搭錯車》、《恐怖分子》等
獲金鐘獎最佳男主角、金鷹獎、飛天獎以及金馬獎多次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