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我四年前在上海，參加電視劇「半生緣」演出，認識了當時的導演之一胡雪楊。胡雪楊是巨蟹座，感情豐富，對演員觀察力特別細膩；跟他合作，對演員來說是會有收穫的，所以我參加了他的新片《上海一九七六》。

一部電影如果主題過強，容易有骨無肉，生動不起來；如果細節過強，容易成了一盤散沙，失去故事張力。胡雪楊非常明白這一點。

在昔日的勞改營裡回到一九七六年

一九七六年，對全中國人來說，是一個最重要、最緊張，也可以說是最疲憊的一年。那年，中國發生了唐山大地震，又相繼失去了三個偉人：毛澤東、周恩來、朱德。

《上海一九七六》是敘述兩個家庭長輩之間與子女之間的故事，簡言之是透過劇中人的故事，來闡述當時的上海大都市裡活著的人們，一種生存的狀態。

文化大革命對全世界來說，各有不同的觀點，當然要以中國人自身的觀點最為重要。對沒有經歷過、卻又都是中國人的台灣而言，很自然地會把「文革」看成是一段深沉哀痛的歲月；可是在《上海一九七六》的北京記者會上，胡導演稱那年代為「撼天動地」。我覺得也蠻好，人總是有超越各種痛苦的能力，從痛苦中繼而平靜，繼而走出來，繼而悲天憫人地回頭一望。

當一個人不再自憐，抱怨就會停止，真正的成長也就開始了。

我喜歡這部電影的精神：一個人只要是去關懷去愛他人的時候，他的行為就是天使。

我在這部戲裡主要是和一位法國演員演對手戲，他是法國的一線演員，名字叫做讓．雨果．安格拉德（Jean-Hugues Anglade），我們都叫他「讓」。一般他都是很謙虛地就「讓」了！他主演過許多好片，在中國最出名的是《巴黎野玫瑰》，以及盧貝松導演的《尼基塔》（台譯《雙面女蠍星》）。五十歲左右，很放鬆、很內斂。資深演員，往往就像一個資深鞋匠，或是資深運動員，資深廚師，只要一接觸，不久就會互相聞到對方的功力，或者是聽到對方「專業的領域有多深、多廣」。

我們兩個同一天在上海下飛機、見面、出發去安徽省宣城，到郊外一個叫白茅嶺的山村，當年有個大的勞改營，我們的戲都在哪裡面拍。攝氏零度左右，沒有空調，熱水有限，住宿環境不比勞改營好到哪去，但心當然是自由的。

從一見面，我們都很平和地在注意對方，和不注意對方。我算是老大陸了，他第一次來中國，凡事都新鮮，用法國式的禮貌和輕聲細語問答各種問題。我也算是資深演員了嘛！所以很自然地就用很爛的英語放鬆地跟他聊，我最喜歡看到他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的表情，法國人「刻意中的隨意」在他臉上表露無遺。

拍戲前，我們就要設法去發現對方，以及令對方發現自己，讓大家都可以感覺到我們是站在同一邊的，尤其是這兩個角色。

一個法國傳教士與一個國民黨特務

他演一個從法國到中國來的傳教士，與一個舞女發生了感情，生了異國血統的孩子，受到「文革」衝擊進了勞改營。外在生活當然難免飽受折磨，可是內心卻寬廣得過度，以致半夜睡覺經常大笑出聲，能把一整條走廊的牢房都吵醒，變成他的一個問題。

我演一個國民黨特務，空降時被逮到進了勞改營。我在勞改營已經八年，他則剛來不久。全世界的情報員都應該把自己嚴格訓練成一個沒有特徵的平凡人，不感情用事，永遠不懷疑自己的目的；只是悲喜從不形於外，但不能凡事都無動於衷，那就不是人了，是機器人。這是我對這個角色的理解。

兩個渾然不同的角色，來自境外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職業和個性，在嚴密的監督下，睡上下舖，一起勞動，上思想課，卻也能安安靜靜地形成了雙方交往與信任的友誼，居然利用各自的特長合作：他在心裡構思創作了一部有關人權與法律的書，但不能寫出來，我就用情報人員的特長把經常在唸的毛主席「老三篇」改編成密碼，出了勞改營後，我再幫他破譯成書，在法國出版。

他後來死在牢裡，為什麼呢？一九七六年，偉大領袖毛主席去世的那一天，舉國悲痛，如果你笑，或夢話說得不得當，都會引起嚴重的批鬥，在那年代，這是很自然而合理的。結果，那天晚上他又做夢，夢見他和他的情人在天堂裡，美麗的對話，所以他睡著睡著又笑出聲來，而且是大笑，全部的人被他吵醒，看著他，他笑醒後，愣在那邊看大家，轉身看了我一眼。我這個情報員，居然掉下了眼淚，雙方眼神之間，都知道，他這回死定了。

他的表演，我非常欣賞，而且成功；我們這兩個演員，是從陌生很快地就能互相信賴。讓．雨果．安格拉德，胡雪楊導演，以後很希望能跟他們再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