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老師太多了,古代的、今天的,學校的、工作的,生活中的、思想上的、感情世界的、心靈事業的……老師太多了。
會讓你回憶中充滿感謝的就不一定多了,但一定有,當然都是出自主觀。
小學二年級的導師李罔市,聽這名字就知道是台灣本地人,個子高,健康,日本味很濃,有正義感。有一回,下課時我跟隔壁班打架,我打在最前面,小拳亂揮,擋者披靡,我還記得,隔壁班那個帶頭的小孩兒,在節節敗退中,充滿恐懼和訝異的那個表情。幾十個小朋友就在窄窄的走廊裡衝過來喊過去,我正神氣地打著打著,不知道從哪丟來一顆石頭,正好打在我的右額頭上,把我打悶了——接下來的畫面只記得:上課了,全班都站著,我一個人在哭,哭得泣不成聲,委曲啊!李罔市老師一邊替我這個外省小孩揉著頭,一邊對全班說:「你們太不團結了,讓李立群一個人在前面衝…」言下之意是我「沒錯」,只為了班上的榮譽等等,聽了實在是讓人太安慰了!那是民國四十八年,二二八的影子,未必能使人忘懷,包括李老師,但她對我這個外省子弟沒有嫌棄,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愛的教育,自然而然地就讓我記得一生!希望李罔市老師, 終身幸福、健康。她今年大概不到七十歲,那是一個多年輕的時代啊!鄧麗君才六歲,〈綠島小夜曲〉和〈望春風〉同時正流行的時候……。
畢業答詞說得好,數學「過」!
自己的學業欠佳,跟老師的互動也就不多,留下的印象自然就不深刻;到了念海專的時期,老師給人的感覺也愈來愈「印象派」。一位西班牙語老師,姓什麼我都忘了,人瘦瘦高高的,很情緒化。有一天上課時,他截到一張同學在傳閱的相片,是我在碼頭邊手劈磚頭的照片,他一看,哎喲了一聲,就問:「這人是你們班上的同學嗎?」大家自然說是我,老師驚訝到幾乎佩服的地步,很興奮地說:「這是中華文化呀!太了不起了!」於是當堂宣佈:我給他西班牙文「過」!我的西班牙文真的這麼過了,這樣的老師,你能不記得他嗎?手劈紅磚就算是中華文化了,真是慚愧,慚愧到西班牙去了。
還有一位數學老師,東北口音很重,長相氣派像個將軍,又不茍言笑,但上課偶然會遲到,每遲到必給學生好處。有一次,他遲到了二十多分鐘,人來了,班長叫完起立、敬禮、坐下的口令,他也立刻舉起右手,很乾脆地說:「上課下課同時舉行!」轉身就很酷地走出教室,有的同學在後面大喊:老師謝謝啦!他頭都不回,顯然事先已經設計好了,只是特別走來,讓大家爽一下。
我是海專第五屆的,畢業典禮上,我代表畢業生致答詞。海專學生一向不屑、也不擅於做這一類的表現,講白了就是沒有這一類人,我當時已經在校外組了「中國青年劇團」,演出過幾十場舞台劇,致個畢業答詞太難不倒我了,所以當天中氣十足、抑揚頓挫、語調流暢,陽剛中帶有柔情地,把現場師生都默默地給震驚了一下,留下一個美好的句點。第二天,我又去學校補修數學,致畢業答詞的是我,沒能畢業的也是我,東北老師正在教師休息室和別的老師與教官喝茶聊天,我因為有事要到教師休息室,正好聽到他們聊起昨天的畢業典禮,還正好聊到那個致畢業答詞的學生,「哎呀!他致得太好了,海專沒有樣的學生,辭文並茂,真好!」正誇著我,我就進來了,「哎!你不就是昨天致答詞的那個同學嗎?」我說:「是!」「你今天來幹什麼啊?」我苦笑了一下:「我今天是來補修您的數學。」「啥?你的數學沒過啊?」又苦笑:「是的。」「那怎麼行呢?我從來沒聽過這麼好的畢業答詞,我給你『過』——!」我聽到「過」字是如雷貫耳、打到心裡去了,可是依然很慚愧,又不安地問:「可是還沒有考試呢?」老師爽朗地說:「你放心,我記在本子裡了,現在就過,你明天不要來了。」我真不知說什麼好,叩頭如搗蒜般地離開辦公室,偷瞄了東北老師一眼,他笑得比我還高興,笑得好氣派,像個將軍,說不定他就是個將軍。
我沒浪費老師的「心」!
還有一位英文老師,只因我聽了他的話,去了一次台北新公園參加了基督教佈道會,與大家一起祈禱,他就讓我的英文「過」!天哪,再說下去就不好意思了,還好我還會開船。可你別瞧不起我們學校的師生,敝校還出過不少人才,包括電視演員郭子乾,小郭,還有一位學長大郭,叫郭台銘,你看他們倆連長得都像,就是塊頭差了兩號左右吧!
怎麼說,我還是感謝,西班牙、數學、英文老師,他們讓我「過」,我也沒有浪費他們的「心」,我都放在表演學習裡了,這不,到今天還在「發揚中華文化」嗎?感謝主。
李立群
資深劇場、電影與電視演員
為「表演工作坊」創始人之一
知名表演作品有
舞台作品:《這一頁我們說相聲》、《暗戀桃花源》、《推銷員之死》、《ART》等
電影作品:《我這樣過了一生》、《搭錯車》、《恐怖分子》等
獲金鐘獎最佳男主角、金鷹獎、飛天獎以及金馬獎多次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