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父權社會的壓抑下,女性的劇場活動看似起步甚晚,但其實從希臘羅馬時期的啞劇女丑,隱匿在廳房院落、沙龍世界的女劇人,女性並未放棄「被看見」。直到一九六○年代隨著婦女解放運動,女性劇場也邁開自己的腳步,在台前幕後創造自己的創意場域,而今更是百花齊放、多采多姿,令人難以想像,怎能有一個沒有女人的劇場?
儘管上個世紀以前,無論東西方,人類文明的父權思維,千方百計試圖阻止女性坐進觀眾席,更遑論登上舞台,但是在經典論述的盲目地帶,那是在廳房院落、在喧鬧的街市、在巡迴的途中、甚至隱身在扮裝面具的背後,女性並未放棄「被看見」。古代的女劇人即便不能為文,卻仍以身體書寫,將劇作家的定義擴大為「作劇家」,我們便擁有更多精采的女性劇場工作者。
從啞劇女丑到沙龍女劇人
希臘羅馬時代的啞劇女丑,便被認為是最早的女性劇人。她們身屬奴隸階層,通常只能在街頭、市集、或教堂外因地制宜,演出沒有本子亦無台詞,只有角色與情境的肢體即興。這些演出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紀錄,只能從義大利喜劇及莫里哀的劇場中,推測啞劇女丑的表演風格。啞劇原本就是低層庶民的娛樂,女丑如無言人偶佇立街角賣藝,反映在當時父權社會中的邊緣地位。
西方女性主義研究者咸認十世紀的霍羅斯維特(Hrotsvit von Gandersheim)是女性劇作家的先驅。她把羅馬喜劇作家泰倫斯(Terence)劇中負面的女性形象,改寫為抵死對抗強暴、抗拒婚姻的勇敢女性,用非線性的敘述、多重意象的排比,造成一種繁複比喻的效果,被認為相當接近當代法國女性主義闡揚「陰性書寫」的特質。
跨過漫長的中世紀,直到十七世紀,第一位靠寫劇本維生的女作家終於出現,傳奇女子班恩(Aphra Behn)的十八個劇本都曾搬上倫敦劇院。票房的勝利卻也招致男性劇評攻訐其模仿莫里哀,對此班恩為文駁斥,更直接反擊其所受到的性別歧視。班恩之後,最多產的劇作家是珊特莉芙(Susanna Centlivre),在《忌妒的丈夫》中她塑造了一個女扮男裝的形象,讓女主角接近丈夫的情婦佯裝勾引,待探聽底細之後,刺斃那情婦。扮裝在此傳達了受壓抑女性的焦慮與憤怒。
十九世紀上層階級的沙龍,或許可視為現代女性劇場的前身。由於傳統上女性的活動範圍被限定在家庭,人際關係單純狹小,使得女性的表演形式傾向個人情感的抒發,表演往往帶有執行性而非模仿性的特質,如朗讀詩歌、舞蹈或彈奏樂器,因此沙龍可以視為以個人秀為主要戲碼的家庭劇場。某些由王宮貴婦主持的沙龍,由於具有私人俱樂部的隱密性質,便成為邊緣族群的據點,隱隱然鬆動了社會階級與種族的界線。
例如二十世紀初法國巴爾妮(Natalie Barney)的沙龍,便將私人沙龍的基進性發揮到極致。她只邀請熟識的女性朋友進入,演出只給女人看的戲劇,形式多樣而大膽,獨角戲、笑鬧劇、花園雜耍、舞蹈甚至前衛的發生劇(happenings)無所禁忌,而多才多藝的巴爾妮,集編導演及製作於一身,後來還成立「女性藝術學院」,培育女性知識分子及藝術家。歸納起來,巴爾妮的沙龍首創專為女性表演的劇場、將女同情慾搬上舞台、探索劇場的實驗性、連同將劇場結合私人生活的企圖,在在揭示了一九七○年代女性主義劇場的道路。
跟隨婦解腳步,女性主義劇場興起
而所謂的女性主義劇場,真正崛起是在一九六○年代末期,隨著西方婦女解放運動的開展,結合起步更早的前衛劇場運動,劇場上的女性才真正開發出屬於自己的劇場空間與政治美學。
六○年代的美國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當時許多中產階級的女性放下家庭與工作,投入社會改革的行列,與男人並肩運作出一場又一場成功的遊行示威,也是在這鬥志昂揚的氣氛中,她們深切體認到自身備受男性壓榨、無法參與制訂決策的相對弱勢地位,於是一九六五年女性參與分子決定自組陣線,與男性主導的運動陣營分道揚鑣,並在短時間內蔚為婦女解放運動,幾個月後英國婦女隔海響應。而經歷社會運動洗禮的婦運人士,不但熟稔游擊式行動劇場、性別意識覺醒(consciousness-raising)技巧、集體創作、行動劇論壇等宣傳的操作模式,更深知要善用劇場及媒體創造奇觀、渲染話題,達到顛覆性別政治的效果。
最令人津津樂道的莫過於一九六八年秋天,美國婦運團體以劇場結合政治,發起抗議當年的美國小姐選美活動。在選美大廳外的街道上,連續搬演抗議行動劇,她們將一頭羊加冕為美國小姐(儀式中夾雜著咩咩的羊叫聲),並設了一個「自由垃圾桶」,裡面放滿壓迫女人的象徵物品,如胸罩、束腹、廚房抹布等。這場表演造成的輿論效應據說是前所未見,不但將女性意識成功地傳揚到社會,更肯定了女性劇場的顛覆潛力,與當時的新左派和共黨教條式的劇場相比,女性主義劇場在嚴肅中多了一分歡愉的幽默感。
英美兩國相異的女性劇場路線
六○年代以前,粗具女性主義精神的劇場組織已在英國出現,例如一九○八年的「女演員參政聯盟」以鼓吹女性參政權為宗旨。一開始她們只負責在政治會議上吟詩表演,後來開始自編簡單的劇本,披露勞工婦女的艱難處境,透露相當明確的女性意識,此時女演員也開始關注自身的劇場地位,成立「獨立女性劇團」以伸張權益。隨著二次戰後社會階級抗爭更趨白熱化,六○年代後期,數個與性別和劇場有關的法案,如墮胎法、廢除戲劇檢查制度、男同性戀部分合法化、離婚改革法及平等工作權法等陸續通過,連番的變革,直接鼓動劇場成為性別政治的戰鬥場域,劇場就是武器。
英美兩地的女權運動,各有其歷史脈絡,及關切議題的進程。美國的婦女解放運動興起之初,由於承襲自黑人民權運動,思考「個人的即政治的」時,著重在個人生活與社會群體、心理與政治之間的宰制關係,相對的,社會階級的矛盾並不居於關鍵議題。相反的,英國婦解則發韌於新左派所主導的社會運動,影響所及,初中期的女性主義劇場,帶有濃厚的馬克斯及社會主義色彩,強調性別交織階級的壓迫,並成為英國女性主義的主流。
婦解運動進展到七○年代,內部開始出現反省的聲音,關於性別政治的論述益發細膩而錯綜。在美國是關於「女性」這個標籤,在「認同」與「差異」之間的論戰;在英國則從要求制度結構性的變革,轉向社區扎根,並因同志解放陣線的加入,朝向「政治的即個人的」修正。呼應女性主義之轉向性別政治,部分女性主義劇場開始抗拒「女性」這個大標籤,呼籲「女性」認同應作為一種運動策略,並應更細膩地呈現此認同之下,階級、種族、性取向等的個別差異。
形式多元、思考多樣的劇場女人們
到了八○年代,女權運動的力道,進一步因女同志分離主義而削弱,街頭劇場數量銳減,並轉進咖啡店、小酒館或地下室等私密空間,落實為性別、種族、階級、性取向、性實踐等議題的差異政治發聲,而基礎穩固的劇場團體,則持續開拓創作質量,朝劇場政治美學的探索前進。與此同時,女性獨立表演藝術蔚為風潮。延續啞劇女丑、個人沙龍、小酒館秀一脈,獨角戲在主流劇場之外,自成一獨特的表演文類。在小型的表演空間裡,透過身體、聲音、脫口秀、扮裝等,與小眾觀眾親密互動。正是高度的創作自由、空間機動與低成本,使獨角戲成為女性表演工作者最容易企及的形式,訴諸於身體政治,更使其充滿挑戰男性觀看的顛覆力。
歷經漫長缺席後的今日,我們無法想像一個沒有女人的劇場。當舞台燈打亮,我們終於與莎拉.肯恩(Sarah Kane)狂暴的精神分裂對峙,我們傾聽莫努虛金訴說生命的故事,我們咀嚼碧娜.鮑許世故而微酸的幽默,劇場裡迴盪著陰道私密的獨白、晚安母親的死亡絮語、瑪格蓮娜國際劇場手牽手的呼喊、魏瑛娟的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嬉鬧、女同相招踏青去的爽朗笑聲、今夜women開始說相聲、眾聲喧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