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的作品,歷經數百年各家錘鍊,到了現在依然是劇場導演最愛挑戰的劇場文本,或是揉雜多元文化,或是乾坤大挪移轉換時空,或是電影廣播相互參照,總之就是「愈玩愈好玩」,而且厲害的是,能讓觀眾看了超級變變變的各家展演之後,還會想找到原典,一讀莎士比亞的無邊風景。
二○○九年台北藝術節的四檔國外節目,可說全部與莎士比亞有關,即使看起來最不相關的《何以如是》,莎翁的文本也在演出中佔一定的分量(莎士比亞甚至是演出中唯一且多次被說出的戲劇人名),更不用說導演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對莎士比亞的推崇了。從《重裝馬克白》的現代詮釋觀點、《低迴李爾王》手語式的內部跨文化(intracultural)手法、《偷窺哈姆雷特》的創新改寫到《何以如是》的精神呼應,這四檔演出讓我們留意到二十一世紀莎劇製作的走向。
跨文化改編的莎士比亞
二○○六年,執莎劇演出牛耳的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Royal Shakespeare Company),推出「全版莎翁藝術節」(Complete Works Festival),堪稱是他們有史以來最盛大的活動。除了皇家莎士比亞劇團與英國本地十四個劇團外,還有十七個國際團隊參與。在這個可被視為當代莎劇製作主流的藝術節中,我們就能觀察到一些端倪,尤其是跨文化劇場(intercultural theatre)。因為在名單裡,除了柏林劇團(Berliner Ensemble)、波蘭山羊之歌劇團(Teatr Piesn Kozla)等西方團隊之外,他們還邀請了蜷川幸雄和上海話劇藝術中心。
導演蜷川幸雄早年以歌舞伎詮釋《仲夏夜之夢》,在國際間聲名大噪。這種跨文化的創作手法,近年更加普遍。蜷川本人於二○○六年全版莎翁藝術節中,將他的日本版《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Titus Andronicus加上了布萊希特的疏離技巧,讓導演整場都遊走在舞台上,使得跨文化實踐超越單純挪用。此外,二○○九年巴比肯藝術中心的國際劇場藝術節,蜷川還是推出了歌舞伎版的《第十二夜》。至於英國黃土地劇團(Yellow Earth Theatre)和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共同製作的《李爾王》,也值得一提。該劇將背景設定在二○二○年的上海與倫敦,全劇以中英雙語演出,李爾王成了跨國企業的總裁,導演以儒家與佛教思想來詮釋莎劇,以陰陽觀念來設計舞台服裝,反映了未來世界文化雜交的景況。
跨文化改編已是全球觀點在地實踐的莎劇製作主流。跨文化改編,幾乎每個國家都摻上一角,我們自然不能不提台灣由吳興國與徐克聯合執導的京劇版《暴風雨》(2004),裡頭還加入原住民歌舞,引發不少討論。再舉一個例子,二○○六年十一月伊利諾州大學戲劇系推出的《奧塞羅的情:歌舞伎版》Othello’s Passion: A Kabuki Play,導演是日本禪宗大師與劇場導演佐藤昌三,劇本是外百老匯知名女劇作家Karen Sunde。出自美國校園的《奧塞羅的情:歌舞伎版》,證明了跨文化改編已經不是高貴的創意料理,而是人人皆可享用的米漢堡了。
互為文本的後設莎士比亞
九○年代以來,文本拆解的莎劇表演,向來是許多後戲劇劇場的導演或劇團的最愛,例如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一九九五年的《哈姆雷特獨白》Hamlet:A monologue、加拿大鬼才羅伯.勒帕吉(Robert Lepage)一九九六年的《愛爾西諾》(Elsinor)與瑞士導演克里斯多夫.馬塔勒(Christoph Marthaler)的《第十二夜》(2001),都是當年引發不少爭議的拆解莎劇。但到二十一世紀,光是文本重組或拆解,已經不能滿足時代精神的要求。近年最受矚目的演出,是崛起於七零年代紐約的老牌前衛團體伍斯特劇團(Wooster Group),他們在二○○七年十月於紐約首演的《哈姆雷特》。這齣戲創造了跨媒體的互為文本,讓一九六四年李察波頓主演的電影《哈姆雷特》投射在舞台上,和現場的真人演出形成一種對照與對話。
這種互為文本的後設手法,揭露了另一個事實,那就是二十世紀的莎劇演出,已經不為劇場所獨佔,在影像與廣播世界裡,莎劇找到更多實踐空間與觀眾。因此,互為文本性的應用就擴大到跨媒體的指涉。像以「觀點方法」(Viewpoints)橫掃當代美國劇場界的女導演安.柏卡(Anne Bogart),她於二○○七年十一月推出的《馬克白廣播劇》Radio Macbeth,也兼具了跨媒體後設與改編的特色,透過廣播員在現場演出廣播劇的劇中劇,將導演的權力與馬克白對權力的渴望,融合為一體。
創新改寫的莎士比亞
德國知名劇作家波托.史特勞斯(Botho Strauss)的《強暴》Viol,是改編創作的莎士比亞《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的劇本,於二○○五年十一月在巴黎的奧德翁歐洲劇院(Odéon-Théâtre de l’Europe)上演。本劇由瑞士劇場大導盧克.邦蒂(Luc Bondy)執導。該劇前半場與莎劇原本類似,後半場則脫離全劇,將焦點放在拉薇尼亞被強暴一事。導演雖沒有直接呈現強暴一景,而是將之後殺害拉薇尼亞的場景寫實地搬上舞台,讓舞台到處充滿血跡,強化了史特勞斯向來對布爾喬亞社會虛假冷漠的攻擊。
另一個有趣的改編劇本,是於二○○六年十月於舊金山的莎劇藝術節上演的《哈姆雷特:腦中之血》Hamlet:Blood in the Brain,劇本是在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戲劇系任教的美日混血劇作家Naomi Iizuka所作。他將莎劇完全改寫,把焦點集中在美國的當前的藥物與幫派問題,一開場就用到Rap和街舞;而改稱“H”的哈姆雷特,則是個從監獄返家的問題少年,他要面對的,是在奧克蘭呼風喚雨的藥頭老爸被謀殺的事實。本劇由加州莎士比亞劇團(California Shakespeare Theatre)的導演Jonathan Moscone執導,很成功地將美國西岸的生活氣息融入到本劇當中。
多元並置的莎士比亞
如同曾任耶魯大學戲劇學院院長的導演羅伯.布魯斯汀(Robert Brustein)所分析,現代導演面對劇本有三種類型,分別是詮釋型、概念型與個性型,所謂詮釋就是忠於原著,概念型就是把故事擺在新的時空背景,個性型就是導演給作品加上自己想要的元素。其實這三種導演模式,在莎劇製作上實踐得最明顯,也最為容易。因為莎劇本身就是充滿矛盾的集合,是詩句與粗話,悲劇與打諢插科並置的多聲世界。所以彼得.布魯克認為,我們可以在莎士比亞裡找到貝克特、布萊希特與亞陶。加上莎劇的翻譯與研究,在全世界都是有學院與出版支持的學術工業。於是各種語言、文化與表演風格,都可以在莎劇中找到棲身之地。
這種兼容並蓄的可能性,並沒有增加人們對莎士比亞的誤解,反而最終將觀眾引導到對莎士比亞的閱讀上去了。因為事後的閱讀,只會豐富之前欣賞的經驗,然後又誘導觀眾去看下一齣莎劇新製。難怪這次台北藝術節的國外節目,挑來挑去都跟莎士比亞有關。而這幾齣採用迴異傳統詮釋手法的新莎劇,對於當代莎劇製作的意義為何?莎士比亞《皆大歡喜》中的台詞:「外來的種子,一樣可以長成優美的花木。」可能是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