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深作曲家、也是國家文藝獎得主錢南章,於本樂季應邀擔任國家交響樂團的駐團作曲家,最大的任務,就是為年度旗艦製作、歌劇《畫魂》作曲,歷時半年日以繼夜的筆耕,完成了六百多頁的管絃樂譜、一百多頁的鋼琴譜。錢南章表示:「歌劇如果沒有一個好的劇本,什麼都是假的,什麼都是做白工!」深深肯定編劇王安祈的劇本,他認為劇本的主軸之一就是家庭,而潘玉良、他與王安祈,「雖然繪畫、作曲、劇本的創作不同,但我們都是藝術家、也都重視家庭。有幸碰到一個貼近自己內心的好劇本來作創作,我是非常高興的。」
對於一個作曲家來說,有機會發表自己的作品,該是伏案創作最大的安慰。但作品能不能被喜愛,最後仍取決於聽眾的接受程度。也因此,許多辛苦創作的作品,不免難逃「首演即是最後一次演出」的命運。然而,國內有位作曲家不僅創作多元、富國際化、質與量均豐,最重要的,從他的作品一再被重覆演出就可以看出他的作品受歡迎的程度。
錢南章,第九屆國家文藝獎得主、榮獲四屆金曲獎非流行音樂類「最佳作曲人」的他,是一位最不像「作曲家」的作曲家。他不煙不酒,靈感卻源源不絕;他生活單純,創作卻豐富多樣;他看起來嚴肅寡言,作品卻透露出幽默純真;他低調謙恭,對專業卻是熱情如火。
作為NSO駐團作曲家,接受《畫魂》的委託創作,似乎等於接下一件不可能的任務。定下的時間只有半年,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如何寫一整部歌劇出來的,這其中還包括第一個月不斷研究劇本醞釀、構想、規劃,什麼都沒有辦法寫。從九月初寫到隔年二月底,每天早上七點就到研究室開始寫作。大年初一休息一天,初二早上又開始恢復作息。寫作、修改、再寫、再改,一個音一個音在樂譜上刻畫,用他戲稱「孵豆芽」的方式寫完六百多頁的管絃樂譜、一百多頁的鋼琴譜。從沒賴過稿子、也從未對外訴過苦。盡了最大的努力,錢南章笑著搖頭說,這段期間來,我簡直是「沒有命」!
Q:《畫魂》這部作品的調性聽來還是以調性音樂為主,請問為什麼不像其他音樂家一樣採取現代音樂技法?
A:我也是學現代音樂開始的,雖然在德國留學的時候,都是以現代音樂為主流,但回到台灣之後慢慢地覺得寫聽眾聽得懂的音樂比較是我想要的。很多人覺得要與世界接軌,但我認為如此一來,台灣人做的音樂與德國、法國最新的現代音樂一模一樣,那並沒有什麼意義。我的哲理是「作自己」,但作自己就意味著要跟別人不同,這在藝術創作上是最困難的。這個口號很容易喊,但做起來實在太難。我一點都不反對創新,也鼓勵學生們嘗試作現代音樂的創作,但有了基礎後自己就可以在這之間自由選擇,不一定要被局限。
Q:請問整齣戲的鋪陳前後有沒有什麼不同?
A:基本上都是跟著劇本走,在劇本中根據的不同的個性寫不同的歌。最開始潘玉良還年輕,因此歌寫得比較簡單一點,後來她教書、在法國領獎,回國之後遭受責難又再次離開家鄉,所以整個歌從旋律、音域寬廣、調性的角度看來,其實都是不停地擴張。從起頭的時候唱一個音域較窄、調性較不複雜的歌曲,到最後坐船上回到巴黎去時變得接近沒有調性、音域也比較寬廣,但也都在調性的範圍之內。
Q:作品是否刻意加上近年流行的「台灣味」?或者像您以前曾經創作的原住民歌曲的模式?
A:做原住民的歌曲並不是創作,比較像是改編,加油添醋對作曲家來說是很容易的,並且原來歌曲風貌都在裡面。歌劇是創作,所以不會將原來的曲調放進來,也不刻意讓它聽起來像台灣民謠。但我做的歌一向盡量符合聲韻,也就是中文的四聲,如此聽起來就自然會有中文歌的味道。話說回來,要作得跟聲韻十分吻合,其實要花很多功夫,聲韻跟音樂可以相輔相成,但也會互相牽制。因為音樂與文字都有它自己的邏輯,如何在這其中如何找出平衡點,就需要花很多心血。
Q:對《畫魂》的劇本有什麼看法?
A:王安祈寫的劇本,歌詞非常漂亮,每一句話都像是一首詩一樣。而且最可貴的,是她知道「劇」是什麼。
不像義大利有數百年傳統,在台灣找不到寫西洋歌劇的作家,因為沒有他們生存的空間。但寫京劇與崑劇劇本的傳統就跟他們一樣深厚,而且他們也唱也演,所以找到王安祈老師,是台灣非常優秀的人選。
我一定要強調,歌劇如果沒有一個好的劇本,什麼都是假的,什麼都是做白工!因為我們不能從頭到尾一直唱歌,如果只是這樣,那演出就叫做「歌」,甚至是「演唱會」,而不是「劇」。但一牽涉到劇就非常麻煩,它需要邏輯、張力、表現的東西。假如一個晚上三個鐘頭,看完之後沒有對這個劇有任何感動,那絕對是不成功的節目。所以一定要找到一個對的人,而這個人要知道什麼是劇、什麼是歌。
《畫魂》劇本有很多原來小說中沒有的好點子,例如第二幕第二景,模特兒受不了受人指摘而跳樓。這就是傳統戲劇所謂「衝突」的力量。有趣的是劇作家在劇本裡可能三言兩語後就跳樓,但音樂就要慢慢發展、醞釀成戲劇性的音樂。另外還有下半場的第三幕,在法國塞納河邊,潘玉良和一起唸書的朋友們看《茶花女》的歌劇,出來時意猶未盡地沿路哼唱著〈飲酒歌〉。只有潘贊化融不進去,吃醋地認為她原來都這麼快樂。基於這個劇情,我就設計將《茶花女》的〈飲酒歌〉與潘贊化的獨唱交錯,使得這樣的抵觸加強,並且讓法國街頭常出現的手風琴藝人上台拉奏這段耳熟能詳的旋律。所以第一個,劇作家如果沒有想到這個點子,衝突就不會發生;而作曲家如果感受不到劇作家的用意,音樂也不可能有什麼特殊點存在。
Q:創作間曾發生過什麼趣事可以分享嗎?
A:從這次創作中我體會到,傳統戲劇不會做的就是兩個人一起唱,也就是所謂的「重唱」。西方歌劇可以有數個人一起唱,並且使用不一樣的歌詞。
創作時我覺得劇本有個地方很好,於是問王安祈可不可以增加到五個人一起唱?當時她有個疑問,覺得:「這樣的重唱不是很吵嗎?聽得到誰唱什麼嗎?」我回答聽不到!因此她問:「那為什麼要這麼寫?」
事實上西方歌劇除了合唱外,常常會在某個景裡設計一個重唱。例如《弄臣》第三幕有個經典的四重唱──公爵向刺客妹妹傾吐愛意,刺客妹妹挑情勾引,另一個暗處弄臣說著公爵的花心,公爵女兒見狀心碎落淚。男高音、男中音、女高音、女中音四個人同時唱、各自講心裡的話,雖然聽不清楚,卻避免一直重覆地對唱模式、為歌劇帶來了高潮跌起的效果。
跟王安祈達成共識之後,想想這齣戲有六個主角,乾脆就將六個人全部加進去,所以劇中將會有一個六重唱出現。
Q:請問這部劇本的故事如何吸引您?
A:我個人感覺劇本有兩個軸線,中心線之一以畫家本身所引伸的事情,如何突顯內心世界與外在遇到的遭遇。中心線之二其實就是在講家庭。我認為王安祈是一個非常重視家庭的人,而我也是(笑)。
劇中的潘玉良讓潘贊化從青樓贖出來,又娶她為妾讓她非常感恩,因此即使是在上海、在巴黎學畫,遇到先生時永遠願意放棄一切。當時她在巴黎已經得獎,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卻一心跟著先生回鄉,這是非常不容易的。此外還有很多歌詞講家庭、講人的溫暖面,我很喜歡寫這樣的題材,因此覺得歌曲一定要好聽。雖然繪畫、作曲、劇本的創作不同,但我們都是藝術家、也都重視家庭,有幸碰到一個貼近自己內心的好劇本來作創作,我是非常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