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今日對於法布爾舞台作品的評價,均集中在其驚世駭俗、不斷出現的身體裸露、自殘、暴力、血、尿、眼淚、精子的世俗挑釁,但這些場面如果是放在美術界的前衛藝術,大家或許見怪不怪。這也是法布爾最為獨特之處,他把劇院舞台當美術館,作品一樣還是「行動藝術」,因為他說過:「劇場演出是場即時的行動藝術」。
由已故舞蹈大師碧娜.鮑許發揚光大的「舞蹈劇場」概念,其影響力並不只限於舞蹈界,甚至由今日看來,其可說是打通了上個世紀下半頁,整個表演藝術的任督二脈。
從此舊有表演藝術的疆界開始鬆動,音樂、舞蹈、戲劇、美術…眾形式自長久的禁錮中獲得解放,並相互滲透、碰撞、滋養,逐漸成長茁壯至今日,劇場形式的跨界、混搭、融合…實驗不斷,傳統分類系統詞窮,乾脆稱之為「總體劇場」的新時代。
同樣在此趨勢的舞蹈歷史脈絡中,「舞蹈劇場」的最明顯影響,是開始停止了舞蹈技巧的無盡雕琢,首次回歸舞者個人,並提出觀念性的革命:「我在乎的是人為何而動,而不是如何動」(碧娜.鮑許語)。總歸地來說,碧娜.鮑許所在乎的,是舞蹈的動機,並不是舞蹈的結果。這個動機論,相當程度上是連結人類具體「身體」與抽象「思考」之間的遊戲:什麼是我們的身體?用這具身體,想展現如何的思想?
如此近距離觀察人類的身體,並探索身體表現藝術的動機,影響了整個歐陸的編舞家。在法國,這條實驗路線終於在九○年代,匯流成一股「不跳舞」(Non-Danse)運動,其中好手包括了波依.夏瑪茲(Boris Charmatz)、傑宏.貝爾(Jérôme Bel)、亞蘭.布法(Alain Buffard)、喬瑟夫.納許(Josef Nadj)…甚至是老將瑪姬.瑪漢(Maguy Marin)。這一票身體實驗好手,在作品中注入舞蹈之外的所有元素,文學、戲劇、哲學、偶戲、音樂…,卻刻意迴避身體去跳舞。
既然舞蹈不跳舞,那要作什麼?「不跳舞」運動編舞家比較在意的,是作品中的主要媒材——「身體」,如何不掉入歷史的所謂舞蹈「動作」系統陷阱,重新復活一個平常的身體(包括聲音、語言及身體器官本身),以在時間、空間中完成的行動,傳達編舞家欲述說的「觀念」。
精力旺盛涉獵繁複 創作關注「身體」主題
其實這般的作品內容,不就重疊了美術界的「行動藝術」?唯一不同的只是「劇院」與「美術館」的場域差別。於是就在舞蹈引援美術觀念的同時,美術界跨進表演藝術界也就不足為奇,譬如接下來要介紹的比利時藝術家楊.法布爾(Jan Fabre)。
今年五十二歲、出身美術學院的法布爾,有著繁複的藝術家身分,美術、舞蹈、戲劇、歌劇、電影、文學樣樣都來,精力旺盛的他並在各領域均有相當成就,且在舞台表演藝術部分,成為當今跨界「總體藝術」的紅牌。他的舞台作品很難歸類,在劇院的節目單中,有時放在舞蹈、有時歸在戲劇,這正也顯示出傳統表演藝術分類,對於這位奇才藝術家的無法駕馭。
法布爾出生在比利時的安衛爾,父親是市政府的園丁及共產黨員,母親熱愛法國文學,自小耳濡目染,對於自然界動植昆蟲及文學藝術,有著極大的嚮往,這也影響其日後藝術創作的媒材使用。對於創作有著絕對熱情的他,早在美術學院學生時期,就開始從事「行動藝術」的創作。一九七六那年才十八歲的他,就陸續發表了四個單人的行動表演,不但如此,在演出中使用的「身體」元素,也成了藝術家創作的永恆主題。
以身體的勞動 堆疊作品美感
儘管今日對於法布爾舞台作品的評價,均集中在其驚世駭俗、不斷出現的身體裸露、自殘、暴力、血、尿、眼淚、精子的世俗挑釁,但這些場面如果是放在美術界的前衛藝術,大家或許見怪不怪。這也是法布爾最為獨特之處,他把劇院舞台當美術館,作品一樣還是「行動藝術」,因為他說過:「劇場演出是場即時的行動藝術」。
法布爾創作中的身體主題可以分別從幾個不同面向來看,首先是身體的勞動。譬如他很早就開始的Bic-Art繪畫系列,是在大幅的畫布上,用藍色原子筆一筆一筆塗成一片藍海,要近看才發現原來有其他圖案;或者他最著名的,由比利時女皇親手邀請,在布魯塞爾皇宮的鏡廳室內,將一百四十萬隻綠色甲蟲標本,貼滿皇宮室內的屋頂、吊燈及牆上。這種由極小單位,經由長時間體力勞動堆積出來美感,觀者極容易感受到其作品的身體性。
另外在他個人的第二個劇場作品《可預料與想見的劇場》Het is theater zoals te verwachten en te voorzien was(1982)中,長達八個小時的演出,在懸掛大魚鉤及水袋的劇場裝置空間中,由八位演員身體的不斷動作與重複構成,這個在當時罕見地融合行動藝術的前衛劇場作品,讓他開始受到劇場界的關注。
以身體的反叛 挑戰社會文化禁忌
再來的觀察面向是身體的反叛。法布爾出生的城市,是比利時右派國族主義政黨重鎮,對於生長在一個強調自由解放的共產黨家庭,法布爾自幼都有著身心及價值上的衝突。於是身體禁忌的刻意反叛,成了另一個創作的動力。在威尼斯雙年展演出的《劇場的瘋狂力量》De macht der theaterlijke dwaasheden(1984)(比利時終極舞團的編舞家溫.凡德吉帕斯也是當時的一名舞者),挑戰對於宗教與社會加諸於身體的道德禁忌,舞台上的王子與神父,唯一的裝飾是赤裸身體上的皇冠、十字架與性器官;在達文西「啟示錄」畫作前的同志性暗示場面;性別倒置、錯亂…風格的大膽引起當時觀眾一片譁然。
不過這觀念也來自行動藝術強調的「社會介入」,就同如達達主義當年在蘇黎世「伏爾泰酒店」中的演出,最好引起觀眾與演員的混戰,以達成觀念的有效傳遞。藝術家對於此道樂此不疲,二○○五年擔任亞維儂藝術節主席時,首先是節目的安排怪異,排除大部分舊有類型的戲劇節目,然後在莊嚴教皇宮露天劇場上演的《眼淚的歷史》L'Histoire des larmes,內容討論身體與水分的社會歷史關係,但整場身體赤裸的演員舞者,前衛挑釁的手法,演出中觀眾紛紛離場,並終於在隔天媒體引爆論戰,討論這位主席的品味,是否適合亞維儂藝術節官方節目?
去年發表的《縱容的狂歡》是藉由身體反叛達到社會介入的高峰。演員在舞台上毫無掩飾、不斷地上演自慰、做愛、雜交、罵髒話的場面,用身體慾望的直接叛亂,來攻擊金融危機後的資本主義。令人驚訝的是,此次手法更直接粗暴的演出,在巴黎市立劇院竟然受到大部分觀眾的喜愛,紛紛於謝幕時報以熱烈的掌聲。也許是其經年不懈的「社會介入」戰鬥姿態,終於在今日開花結果。
探討身體的多面向 開發身體新美學
最後不可忽略的,當然是其身體美學的開發。法布爾從九○年代開始,陸續以「生物性身體」、「精神性身題」、「情色性身體」為主題創作了《甜蜜誘惑》Sweet Temptations(1991)、《共同版權1 & 9》Universal Copyrights 1 & 9(1995)及《火熱的肖像》Glowing Icons(1997)。二○○四開啟的「身體淚水」(les larmes du corps)計畫,探討身體之生物性液體、精神性情感與歷史社會,並創作出《哭泣的身體》The Crying Body(2004)及上文提及的《眼淚的歷史》(2005)。
身體美學開發的經典之作,是其獨舞作品《當男主角是一個女人》Quando l'uomo principale è una donna(2005),靈感來自以女模特兒身體為畫筆作畫的法國現代派畫家克萊茵(Yves Klein)。法布爾在此作品中將顏料改成更有生物性的橄欖油,他以掛滿舞台的橄欖油瓶為裝置,出場的女舞者先用挑釁的姿態,質問現代社會對於性別及身體的觀看,然後一一打開油瓶,讓橄欖油慢慢滴滿舞台,接著她脫下全身衣著,用赤裸的身體在橄欖油池中狂舞,像一支人體畫筆,為觀眾畫出一幅,看不見的身體逃逸美學經驗。
儘管今日美術界藝術家,介入並主導表演藝術的例子愈來愈多,但是像法布爾這般充滿戰鬥力地在不同疆界穿梭,並三十年如一日,從非主流走向主流,但作品批判力道卻毫不減弱的奇才,完全是一個走在潮流尖端的特例。是什麼樣的信仰,能讓這位藝術家有此能量呢?他說:「美是一場永無止境的戰爭,任何美的事物,都必需以時間來換取觀眾的接受。」
速寫—楊.法布爾
楊.法布爾是一個創作面向廣泛的前衛藝術家,世人比較知曉的是其美術、舞蹈及戲劇方面的成就。出生於比利時的安衛爾(1958),畢業於安衛爾皇家美術及裝飾學校。七○年代末就以其行動藝術聞名藝壇,譬如作品「鈔票行動」(Money performances),他焚燒向觀眾借來的鈔票,然後以灰燼作畫。
除了行動藝術,他也於一九八○年開始陸續發表戲劇舞蹈作品。但無論是其美術或者劇場作品,其一貫的主題是質問人類的價值,及藝術或藝術家的存在空間。
在美術作品部分,法布爾曾經參加過世界著名大展,如威尼斯雙年展、五年一度的德國卡賽爾文件展,及遍及世界各國無數的個展。二○○八年更由法國羅浮宮,為其策劃「天使的化身」(L'Ange de la métamorphose)特展。藝術家在莊嚴的古典宮殿展場中,一進門就放了一個「我抽空我自(侏儒)」裝置,這個自雕像是作者本人縮小版蠟像,面牆一頭撞進羅浮宮館藏的人物畫像前,並流下了一地的血。
在表演藝術方面,他於家鄉創立Troubleyn劇團(1986),至今創作三十餘部作品,二○○五年並擔任亞維儂藝術節主席。除此之外,他也拍攝製作影片,其文學及藝術理論的著作,亦被翻譯成各國文字出版。(謝東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