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複雜的歷史留下的刻痕造就了多元文化,但同時也帶來認同上的不安。這種不安反映在藝術上,塑造出波蘭文學及劇場非常強烈的「哲學性」(對於「我是誰」的探究)及「社會性」(作品和社會事件息息相關)。同時,獨立的藝術家也努力在政府打壓下做自己,試圖在作品中表現自己的「個人性」。
在波蘭旅行,有時會覺得自己是在不同的國家、甚至是不同的時空中穿梭。離開慵懶的文化古都克拉科夫,往北走是繁忙、現代化的大都會華沙,往東走是靜謐、懷舊的盧布林(Lublin),向西行會遇到一絲不茍的工商大城波茲南(Poznań),再往更北的海邊走去,則會感受到北歐的肅穆及內斂。是的,地處中歐、被不同的民族包圍,波蘭可說是文化的大熔爐。另一方面,由於它曾經被俄國、普魯士和奧匈帝國瓜分了一百二十三年,這也使得它各地的文化迥然不同、具有多樣性。
波蘭複雜的歷史留下的刻痕造就了多元文化,但同時也帶來認同上的不安。這種不安在兩次大戰、共黨統治以及戒嚴時代(1981-1983)的影響下變得更為劇烈。傳統的個人/群體認同已被殘酷的現實擊潰,「我是誰」、「我們是誰」不再有一個標準的定義,而是隨時都有可能跟著歷史的大敘事改變。
這種不安反映在藝術上,塑造出波蘭文學及劇場非常強烈的「哲學性」(對於「我是誰」的探究)及「社會性」(作品和社會事件息息相關)。同時,獨立的藝術家也努力在政府打壓下做自己,試圖在作品中表現自己的「個人性」。
政治劇場:強硬的批判
波蘭的社會性劇場可分為政治劇場和社區劇場。前者是強硬、激烈的社會運動和對抗——劇場工作者走向觀眾,以藝術作為政治宣言,表達對當局的不滿。這些表演是對社會事件的直接批判,同時,它們在社會舞台上的發生,也使它們本身成為一種社會事件。
原本是學生劇團的「第八天劇場」(Teatr Ośmego Dnia)是波蘭政治劇場的代表之一。一九六四年成立於波茲南,第八天劇場融合了葛羅托斯基對人類存在處境的關心,以及成員本身的時代經驗——他們對「此時此地」社會處境的反抗。劇團早期透過一連串在劇院和街頭的演出,對波共政權做出嚴厲、諷刺的批判。他們強烈的政治色彩使演出多次遭禁。一九八五年劇團解散,大半成員移民國外,但在一九八九年又重新開始運作,並一直延續至今。
一九七三年成立於華沙的「動作學院」(Akademia Ruchu)是和第八天齊名的政治劇場。該團擅長將平凡、日常的情境和動作(坐公車、排隊、貼海報)融入表演,藉由蒙太奇或怪誕的手法呈現出這些事物本身的荒謬性,以達到對共產現實的諷刺。像第八天一樣,動作學院也在街頭進行演出,他們的作品與其說接近傳統劇場,不如說比較像是偶發藝術(Happening)。
社區劇場:柔性的改革
和尖銳的政治劇場不同,社區劇場以較柔性的手段來進行社會改革。它可以是和在地文化相關的演出,或邀請民眾參與表演。這些行動表面上看來和政治社會沒什麼關聯,但其實它們是一種強烈的、對群體認同的重建/創建。二戰後,波蘭各族群之間的衝突變得明顯、劇烈,而共黨政府也竭盡所能削弱人與人之間的聯繫,不管是宗教性、歷史性還是文化性的。劇場透過對共同歷史、記憶和故事的呼喚,讓社區裡每一個成員感受到和彼此的聯繫——過去的和現在的。
一九八六年成立的「凡歌蒂劇場」(Węgajty Projekt Terenowy)多年來透過頌歌吟唱(kolędowanie/carol singing)達到凝聚社區力量的功能。劇場的成員帶著來自波蘭及世界各地的年輕人,到鄰近的村莊去進行表演。頌歌吟唱中的歌曲和角色來自於波蘭傳統文化,也有受到烏克蘭、立陶宛、普魯士、猶太文化的影響。對於這些有時被視為禁忌的傳統的發掘和發揚,凡歌蒂劇場肯定了波蘭的多元文化歷史,也將這份肯定傳達給民眾。
原本和凡歌蒂劇場一起合作,但在一九九○年代中期自立門戶的凡歌蒂唱團(Schola Teatr Węgajty)關心的亦是波蘭的宗教及民俗文化,但他們走的方向比較傾向對中世紀聖歌和宗教劇的鑽研。像凡歌蒂劇場一樣,凡歌蒂唱團也鼓勵當地和外地來的年輕人參加劇場演出,認識波蘭傳統。而他們在教堂演出的宗教劇也可說是一種以劇場形式完成的彌撒。從這一點來看,非常接近葛羅托斯基的劇場理想。
另一個不能忽視的社區劇場是由位於瑟尼(Sejny)的邊境文化中心(Ośrodek Pogranicze)和當地孩童共同創作的《瑟尼編年史》Kroniki sejneńskie。在準備一場和小鎮相關的展覽中,瑟尼的孩子們深入地從父母、祖父母的口中了解到當地的多元文化歷史(波蘭、立陶宛、猶太、吉普賽),於是開始用繪畫、雕塑、文字和音樂來記錄它,最後演變為一齣融合史實和傳說的戲劇。十多年來,本劇在波蘭各地搬演多次,當年的孩子長大了,而現在的演員已經是第三代的傳承者。作為記憶及發現歷史、傳承文化、凝聚社區力量的劇場,《瑟尼編年史》可說是這類劇場中的代表。
個人性劇場:風格的實驗
社會性劇場把重點放在劇場和群體的互動,而個人性劇場則是以導演或創作者為主導的劇場。在這個劇場中,導演/創作者的角色是舉足輕重的。整個劇場會偏向文本、非文本、社會、美學或視覺,都取決於導演/創作者的人格、世界觀及審美觀。
克里斯汀.魯帕(Krystian Lupa,1943-)是當代波蘭最知名的導演之一。他早年深受波蘭劇場大師康托(Tadeusz Kantor)及斯文納斯基(Konrad Swinarski)的影響,同時也從容格的精神分析中汲取靈感。他曾多次搬演波蘭及歐洲劇本/文學經典,如維奇維茲(Stanisław Ignacy Witkiewicz)、貢布洛維奇(Witold Gombrowicz)、維斯比揚斯基(Stanisław Wyspiański)、許瓦布(Werner Schwab)和穆齊爾(Robert Musil)的作品。魯帕的導演風格獨樹一格;在他的劇場中「時間」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他會對「時間」進行各種實驗,比如重複一個場景或特意放慢速度等,這一切都是為了表現出劇中人的關係、他們的心理狀態以及彼此間的權力角力。
如果說魯帕是波蘭劇場的老將,格傑葛許.亞津那(Grzegorz Jarzyna,1968-)就是新一代導演中的翹楚。當他還是一名戲劇學生的時候,就已經協助魯帕執導布洛赫(Hermann Broch)的作品《夢遊患者》Lunatycy/Schlafwandler了。亞津那的導演風格精確、冷冽,同時擅長在作品中運用大眾文化的語言,透過怪誕的手法來表現出生活的荒謬及黑暗面。有趣的是,亞津那早期每導一齣戲,就會使用一個不同的假名,這似乎也顯示出導演有意在每齣戲中轉換身分、求新和突破的渴望。除了波蘭經典,亞津那也執導國外的當代劇作,如莎拉.肯恩的《4.48精神崩潰》、湯馬斯.凡提伯格的《那一個晚上》等。他最新的劇作是帕索里尼的《定理》T.E.O.R.E.M.A.T.。
小結:台灣的他山之石
當然,除了以上提到的劇場,波蘭還有許多其他劇場不能以這些方式來分類。礙於篇幅限制,我在此無法談論所有的劇場,只能挑一些我比較了解的、感興趣的、還有比較不為中文讀者所知的劇場來介紹。
位於東西歐的交界,又處在舊制度和新社會之間的過渡期,波蘭人的認同會如何發展,它會如何被歐洲影響,還有會如何影響歐洲,是一個很有趣的課題。基於台灣和波蘭歷史文化上的某種相似性,波蘭及它的劇場會如何變化、成長,是很值得台灣人參考的。波蘭劇場是會走向個人的美學,還是投向社會群體的懷抱,亦或兩者的結合——就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