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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聽我說》(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提供)
特別企畫 Feature 台灣神話七○/演出先探

笑與沉思 大眾媒體時代的劇本遊戲

談王嘉明的編劇手法

演出爆笑通俗、形式繽紛多樣、舞台奇觀驚人……這是「導演王嘉明」給人最深刻的印象,但「編劇王嘉明」呢?以繁複的台詞玩著語言遊戲,以碎裂的敘事呈現「反戲劇性」,以合唱團式的台詞表演反映當代眾聲喧嘩卻又同質單一的媒體現象,王嘉明的劇本透過笑聲,傳達了對大眾媒體時代的批判意識。

 

演出爆笑通俗、形式繽紛多樣、舞台奇觀驚人……這是「導演王嘉明」給人最深刻的印象,但「編劇王嘉明」呢?以繁複的台詞玩著語言遊戲,以碎裂的敘事呈現「反戲劇性」,以合唱團式的台詞表演反映當代眾聲喧嘩卻又同質單一的媒體現象,王嘉明的劇本透過笑聲,傳達了對大眾媒體時代的批判意識。

 

走進排演場,王嘉明把寫好的劇本片段發給演員,他自己對著電腦敲了老半天,此刻就看演員怎麼即興怎麼玩了。演員拿到台詞,好像拿到的是熱或冷的笑話,一群人光是讀本就笑成一團,他也跟著爆出大笑,彷彿笑話的作者是別人。觀眾也一樣。看他的戲,我們總是容易看到演員模仿電視綜藝節目的白癡遊戲,和八點檔的白爛劇情,看到流行樂曲串接成的歌舞秀,影像和空間裝置變化出的舞台奇觀,看到「導演王嘉明」;於是有人說他聰明敢玩,也有人說他通俗膚淺,反正美名罵名都是衝著這個導演的身分而來。相較之下,「編劇王嘉明」好像就不是王嘉明似的,即使他把敘事結構玩得如此解構,而且他開的玩笑,大家多半都會笑。

那麼,就讓我們閉上眼睛,聽聽王嘉明在說些什麼。

 

1. 語言遊戲

如果把王嘉明戲裡的角色擺在現實裡,大概就是所謂那種「很愛演」的人,他們用一種自覺的表演意識在過日常生活,對於說話的用字遣詞和音響效果尤其敏感。他們是語言遊戲的高手,懂得語言的妙用,也了解語言的陷阱。

例如二○○二年的《請聽我說》,這是一齣三角戀愛的通俗劇,台詞是比瓊瑤的文藝腔還文謅謅的韻文體,戀人們的調情、謾罵、爭辯、悔恨,用的都是打油詩、數來寶,或是諧擬莎劇那種充滿雄辯的詩意語言,像是「玫瑰換了名字還是依舊芳香,婊子換了名字還是依舊骯髒」。戲一開始,一個出軌的女人想要結束外遇,她告訴情人這種關係不正常,接著木魚聲規律地落下,情人合著拍子說:「什麼是正常?結婚生子是正常?一夫一妻是正常?從一而終是正常?一男一女是正常?血壓九十是正常?自然勃起是正常?身體、心靈到底怎樣算正常?」這是情人荒謬的強詞奪理,咄咄逼人之餘又非常搞笑;但也是在質疑一切「正常」的定義。

一定有人會覺得,這只不過是語言遊戲罷了,可是語言本身就是遊戲。哲學家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說得很清楚,詞語的定義並不是靜止的,而是動態的,就像我們一邊玩遊戲一邊制定新的遊戲規則,我們並不是按照意義學習說話,而是一邊說話一邊為詞語發明新的定義。所以說,不是王嘉明戲裡的人物表演欲特別旺盛,而是人一開口說話,就加入了戲局。

2. 碎裂敘事

當然,如果只是玩玩語言遊戲,那說相聲就夠了;王嘉明的野心更大,他要玩微觀的語言,也要玩宏觀的敘事。

德國劇場學者漢斯-蒂斯.雷曼(Hans-Thies Lehmann)有一個引發爭議的觀察,他認為廿世紀六○年代以降最大的劇場美學革命,就是出現了一種「後戲劇的劇場」(Postdramatisches Theater),意思是劇場(Theater)和戲劇(Drama)正式分家,一場演出可以完全沒有劇本而仍然藝術性飽滿,舞蹈劇場便是標準的例子。很多人批評雷曼,這是在宣判劇作家已死嗎?我們再也不需要讀劇本,反正劇本怎麼寫,也寫不進劇場史裡了?不,雷曼沒這麼說,相反,他強調偉大的劇作至今持續問世,不過這些劇本正是對「戲劇性」的反叛:台詞不必是角色心理層面的細膩刻畫,可以是純粹的聲音實驗;文本不必鋪陳首尾連貫的線性故事,可以是敘事碎片的拼貼。

王嘉明的戲總是分成很多場,場次與場次之間常常沒有明確的因果關聯,不連續的敘事,不斷的岔題,展現的就是「反戲劇性」的編劇手法,一種解構的技藝。他或許說了一個有頭有尾有中間的完整故事,例如二○○九年的《膚色の時光》,講的是一夥人如何設下愛情的圈套、謀殺情人、然後詐領保險金,同時混合了愛情、謀殺、推理等非常類型化的敘事元素,可是故事場景卻跳接得令人目不暇給,一下子醫院,一下子小吃店,轉眼間到了埃及,下一景又換成廣播電台的錄音室,故事被分解成細碎的馬賽克,還不提中斷劇情的歌舞表演。不說故事的時候,敘事碎裂得更徹底了。二○一○年的《麥可傑克森》,副標題「常民一部曲」,除了向流行天王致敬的勁歌熱舞,還有一代女皇武則天在宮裡舉辦的TV新秀爭霸戰、麥當勞叔叔主持的最後晚餐、李師科一槍擊中楚留香的銀行搶案等等,真的就是一鍋八○年代大眾文化的雜燴。

3. 台詞合唱團

其實,我們看電視的時候,瘋狂轉台的行為就是在拼貼敘事的碎片(上網當然更是),在那裡「小三」來「人妻」去的時候,便加入了媒體的語言遊戲。我們都是媒體時代的常民,生活在無限紛雜、但又彼此相似的頻道裡。

王嘉民的編劇有另外一招,他讓眾多演員同時飾演男女主角、講同一句台詞,彷彿主要角色被複製成一群歌隊,更像是合唱團的多聲部和音。這種多樣性和單一重複並置的複雜感受,實在很貼近媒體頻道眾聲喧嘩、同質性又很高的矛盾現象。例如二○○七年的《殘, 。》,四組演員上演同一套俗濫的愛情戲碼,簡直是把每一台同時段播出的連續劇攤平在舞台上,看來看去都一樣,最滑稽的莫過於大同小異的悲慘。還有《麥可傑克森》裡,一堆霈文和一群含煙交換著「嫁給我」、「我不能」,彷彿整代人都在演「庭院深深」。雷曼指出,劇場有兩樣古老的遺產,能夠非常傳神地表現當代社會的經驗,就是「獨白」和「歌隊」:所有媒體都喪失了對話能力,無法區分彼此的差異,於是成為無數的獨白者,就像不同的歌聲唱著同一首歌曲。

最難得的是,王嘉明是在笑聲中傳遞這些批判意識。英國電影導演德瑞克.賈曼(Derek Jarman)拍的《維根斯坦》裡,維根斯坦死前對朋友說:「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想寫一本用笑話組成的哲學著作。唉!可惜我沒有幽默感。」本來,笑與沉思是並行不悖的,而王嘉明想要寫的劇本,也許就是哲學家未完成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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