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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蔚然挑戰改編莎劇,添加了許多後設的劇情設計。(國立中正文化中心 提供)
焦點專題 Focus 莎劇與京劇.國光劇團《艷后和她的小丑們》

作者已死,那我呢?

專訪編劇紀蔚然 談改編《艷后和她的小丑們》

紀蔚然自問,莎劇可以被當代劇作家自由挪用、僭越、撒野,但是當演員背著劇本念台詞,他們難道不是受到劇作家的支配和控制?「作者已死,那我呢?當劇本上演的時刻,作者死了嗎?」劇作家就算死了也陰魂不散。於是他的改編不只疏離地調侃莎翁,讓說書人發出「莎士比亞能寫擅掰,劇本總是又臭又長,但是他卻漏掉了安東尼和女王久別重逢的感情戲」這些議論,也後設地批判他自己這位劇作家,讓提詞者幹譙。

紀蔚然自問,莎劇可以被當代劇作家自由挪用、僭越、撒野,但是當演員背著劇本念台詞,他們難道不是受到劇作家的支配和控制?「作者已死,那我呢?當劇本上演的時刻,作者死了嗎?」劇作家就算死了也陰魂不散。於是他的改編不只疏離地調侃莎翁,讓說書人發出「莎士比亞能寫擅掰,劇本總是又臭又長,但是他卻漏掉了安東尼和女王久別重逢的感情戲」這些議論,也後設地批判他自己這位劇作家,讓提詞者幹譙。

2012TIFA—國光劇團《艷后和她的小丑們》

3/30~31  19:30   3/31~4/1  14: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

4/21  14:30  台中市中山堂

5/5  14:30  高雄大東藝術中心

INFO  02-33939888

政治與愛情,莎士比亞分別為它們取了名字,叫做《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Anthony and Cleopatra。安東尼是西元一世紀驍勇善戰的羅馬英雄,與屋大維和萊比多斯三人一起打退政敵,但是接著英雄突然就不打了,只愛美人克莉奧佩特拉,俗稱埃及豔后。羅馬英雄的軍事政治充斥著冷冰冰的權謀,埃及女王的愛情豔史則盡是火辣辣的挑逗,兩者卻非水火不容,因為都是一種遊戲——愛情可以被拿來當作政治豪賭的籌碼,當然也可以反過來把政治鬥爭、軍事戰爭全部化為強效的催情劑——豔后本人便是這場遊戲的超級玩家,玩到所有人都成了圍著她打轉的小丑。

紀蔚然看出這一點,於是這段政治和愛情的戲碼到了他的手上,又有了一個新的名字:《艷后和她的小丑們》。

謎樣的女人  難演的角色

「這個劇本是專門為了魏海敏而量身訂做的。」紀蔚然說。其實,埃及豔后的故事雖然家喻戶曉,《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在劇場史上卻很少被搬演,原因之一是它真的太長,場景又瑣碎,一下子羅馬一下子埃及,「充分反映了莎士比亞的不知節制。」紀蔚然說,然後馬上聲明:「這不是我說的,跟莎士比亞同時期的劇作家班.強森(Ben Jonson)就曾批評他才氣縱橫,可惜太愛賣弄,喜歡離題。」原因之二,埃及豔后是個複雜多樣的女人,高難度的角色,目前挑戰成功的案例,紀蔚然認為大概只有伊麗莎白.泰勒而已。

因此,當紀蔚然毛遂自薦為魏海敏寫劇本,他很快就有著手改編這齣莎劇的想法,讓京劇舞台上的名伶,詮釋歷史舞台上的女主角埃及豔后。這項改編工程花了他一番功夫,前前後後寫了兩三年,修了十幾個版本。一開始這齣戲叫做《纏綿》,試圖把「埃及豔后」和「貴妃醉酒」結合一起,風格更現代,線條更極簡;後來覺得這種方式比較適合小劇場,撐不起大場面,只好割捨「貴妃」,專心處理「豔后」,以莎劇為改編的底本。這還沒完。誠如上述,莎劇扯得又多又遠,全本演完動輒八九小時,勢必得大刀刪減才行,於是,他又拿掉了政治軍事,只提取愛情的部分。

「可是我們活在一個濫情的年代,」紀蔚然說,「而且我最討厭的就是溫情、濫情這類黏答答的東西。」為了說一個不黏答答的愛情故事,他在改編上用了兩招,一招是突顯愛情的不單純,把莎翁埋在愛情裡的陰謀說得更明,例如屋大維曾勸誘埃及女王背叛安東尼,但是她是否動搖,打算用自己的美色為埃及換取下一段太平?話說回來,她和安東尼的愛情是否基於同樣的交易?莎士比亞選擇不答。紀蔚然讓兩個丑角去問說書人,女王到底有沒有這個念頭?答曰:「我不敢說有,也不敢說無。」說了不等於沒說,他這一「不敢」,把女王的權威和愛情的陷阱都說盡了。

疏離經典  後設自己

除了說書人和丑角,紀蔚然還加上了歌隊、導演助理、提詞者這些角色,意在創造類似布萊希特的疏離效果,用當代觀點與愛得死去活來的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保持批判的距離,這是他的第二招。

自然,莎劇不是你可以隨隨便便疏離的!紀蔚然很了解疏離經典是冒險行為,因為不少人覺得經典就是要拿來親近擁抱。他分析道:「長久以來一直存在兩派爭議。一派的人認為,要演經典就不要改編,既然你不忠於原著,你演它幹嘛?另一派認為,我們既非莎士比亞,又不活在他的時代,演莎士比亞而不提供當代的視野,對今天的我們有什麼意義?彼得.布魯克便是後者的代表,還有一位是寫《莎士比亞,我們的同代人》Shakespeare, Our Contemporary的Jan Kott」。作者已死,不必假裝他還活著,疏離莎翁,因為他真的距離我們很遠!

麻煩的是,「作者已死」固然可以為經典改編解套,卻很難在戲劇演出裡落實。紀蔚然自問,莎劇可以被當代劇作家自由挪用、僭越、撒野,但是當演員背著劇本念台詞,他們難道不是受到劇作家的支配和控制?「作者已死,那我呢?當劇本上演的時刻,作者死了嗎?」劇作家就算死了也陰魂不散。於是他的改編不只疏離地調侃莎翁,讓說書人發出「莎士比亞能寫擅掰,劇本總是又臭又長,但是他卻漏掉了安東尼和女王久別重逢的感情戲」、「他忘了灑狗血」這些議論,也後設地批判他自己這位劇作家,讓提詞者幹譙:「編劇惡搞。台詞張冠李戴、段落搬前挪後不打緊,他光寫愛情,把原著裡和政治有關的戲全刪了。」

命運的小丑

劇中人對劇作家的質疑,好比人對命運永恆的追問,問的是到底有沒有個人意志這種東西,還是只能聽憑命運的擺布?「以屋大維來說吧,表面上他是運用強烈的個人意志贏得全面勝利的英雄,可是誰能保證這不是命運使然?」紀蔚然反問:「如果命運早已安排好了一切,那不是很弔詭嗎?他愈成為梟雄,反而愈淪為小丑。」

埃及豔后之於命運的關係就比較複雜。她雖然貴為一國之尊,但正因如此,她不得不把做愛和從政當成同一回事,用美貌和羅馬的君王換取國家的安定;國家戰敗,她本來可以不死,這時候她卻拒絕留給屋大維任何一點侮辱她的機會,選擇自殺維護自己的尊嚴。這正是《艷后和她的小丑們》這個標題耐人尋味的地方:誰是小丑?那些自以為不可一世的英雄豪傑,當然是被豔后耍得團團轉的小丑;但是永遠光彩奪目、也永遠下不了戲的豔后自己,不也是受她自身命運玩弄的小丑?命運如此強大,非要她自我了斷,才能體現一點個人意志。

關於命運和個人意志的兩難,紀蔚然坦白說自己也無解:「照道理講,科學應該破除迷信才對,可是今天的情況是科學愈發達,我們好像愈迷信。」於是在戲裡,紀蔚然特別安插一個飾演算命仙的演員,他演出遲到,只好躲在後台等,等了半天都沒輪到他上場,原來戲分被刪掉了。「我對命運不推翻也不肯定,所以讓占卜者既在場又缺席。」這是劇作家展現個人意志的方式,把命運留在後台。

劇作家的寫作練習

「說了那麼多,聽起來還真像有那麼一回事喔?其實都是臭蓋的啦!」紀蔚然突然插話:「我在寫的時候腦袋根本一片空白,還真不知道我完成的是什麼。編劇是跟著想像走的,而不是跟著理論走,努力讓想像中浮現的邏輯和線條自己成形,而不是去解釋。」

他說,最近幾年劇本寫得更順,語言也變得更滑溜,有時候幾乎到了油腔滑調令他厭惡的地步,就像他厭惡莎士比亞動不動就口若懸河一樣。「莎士比亞口若懸河,那是因為他生活在一個完全信賴文字的時代,相信文字可以直指事物的核心。但是現代戲劇開始出現結結巴巴的人物,因為現代人對語言、主體、個人意識感到愈來愈懷疑。」他想擺脫對語言過度熟練的掌握,去捕捉今天人和語言的關係,卻發現他卡住了。

「當語言卡住了,人物也卡住了,想要展現出來的整個視野也卡住了。」他索性暫時停筆創作,先跑去寫小說,這回還改編莎劇。這都是他給自己的寫作練習,繞一點路,去把我們當代人的語言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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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京劇碰上莎劇  以虛喚實的跨文化相遇

莎劇和京劇,兩種乍看南轅北徹的表演系統,其實本質上有諸多神似之處。於書寫形式上,莎劇採用無韻詩(blank verse)寫成,文字優美,演員非常重視口齒清晰,聲音帶有情感和詩意,並展現其獨特的韻律和節奏,而京劇的唸白混合了「京白」和「韻白」,著重字正腔圓,其並有特殊韻律,以呈現角色不同的階級文化背景,這點可說是和莎劇有異曲同工之妙。於表現手段上,兩者的舞台都接近空台,時空的指涉、場景的跳接,全都在語言中完成,所謂「場隨人移,景隨口出」,大量依靠口白引發觀眾的想像參與。角色進場時會「自報家門」,演員透過獨白和旁白表達外在的行為,內心的情感及人物的意志,向觀眾自我揭露。於戲劇效果上,所有的表演全繫於演員身上,無論是具象的行動或抽象的隱喻,全都透過虛擬與象徵的手段,召喚出真實的感受。

然而,當莎劇和京劇在舞台上相遇,從西方到東方,地理區域和文化背景的迥異,除了必然出現兩種體系與文化之間,如何轉譯與對話的詮釋問題,也關乎京劇如何在唱唸做打的傳統基礎上,突破程式的規範與局限。一般而言,當代傳奇劇場在一九八六年演出,根據《馬克白》改編而成的《慾望城國》,被視為是戲曲舞台上的跨文化改編經典。該劇不僅成功轉化京劇美學於現代劇場中,以身段和唱詞表現人物處境,在表演的思考上更是大舉革新。過去,傳統戲曲的人物以行當畫分,角色扁平而失去人性複雜的真實感,而在《慾望城國》中,吳興國自述:要演活馬克白,必須結合武生、老生、大花臉的力量才足以詮釋;要結合青衣、花旦、潑辣旦的表演才能演活「馬克白」夫人。

相較於《慾望城國》忠於原著情節,移植時空背景的改編,《李爾在此》則更往前跨一步,以獨角戲形式,透過夢境和回憶的方式拼貼拆解,藉《李爾王》抒情言志。全劇環繞「我是誰」的命題,吳興國扮演劇中十個人物角色,用各行當的表演反思自身藝術生涯:李爾王用麒派老生的悲愴,三個女兒分別套用青衣、潑辣旦、程派苦旦,忠臣肯特以武二花、葛羅斯特用馬派老生,葛的兩個兒子用了葉派小生及林沖形象為底的武生,弄臣則是以丑來扮;宛如一台京劇大觀。劇中探討他與傳統和權威之間欲拒還迎的心結,彼此對立和曖昧的角色行當變換,象徵著吳興國對他師父/父親所代表京劇傳統的反抗,而此劇也確立了京劇在當代劇場的藝術主體性。

《慾望城國》和《李爾在此》是兩種不同典型的改編策略,相同的是,通過莎劇這面鏡子,我們重新看見京劇的美學,並對傳統戲曲有了新的理解。(廖俊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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