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四分之一世紀的歷練,NSO即將跨出第廿六個樂季的腳步。接任音樂總監第三年,呂紹嘉不僅在幾場重要的音樂會中,展現NSO的實力,搏得喝采,更為新樂季設計了難得一見的曲目。他如何思考音樂會的曲目安排?又有何用意?本刊特邀長期觀察NSO的音樂學者羅基敏,提問訪談呂紹嘉,讓樂迷們一窺兩位音樂人對新樂季的思考。
羅:從你上任以來的樂季中,我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就是你似乎都會在前一個樂季預告下個樂季的節目。例如這個樂季有幾場有華格納,下個樂季就排了華格納的歌劇;這個樂季有俄國,下個樂季俄國就是主題。
呂:我覺得好的曲子很多,因此每個樂季,我都嘗試找一個方向。前兩年演馬勒,並且在現代音樂方面也都有個主題,例如第一年是新維也納樂派,第二年就選梅湘(Olivier Messiaen)、斯特拉溫斯基(Igor Fedorovitch Stravinsky)。接下來的第三年,我認為該是沉澱的時刻,不再是演外表看起來那麼大規模的、有效果性的、並且最後都是大聲結束的樂曲。我認為,現在台灣的樂團演奏和聽眾聆聽音樂的情形,在華人圈中算是比較精緻的,所以我這次選擇法國。像德布西(Achille-Claude Debussy)、拉威爾(Joseph-Maurice Ravel)等人的作品,在聽覺上並非外顯的,而是傾向一個細緻度和對柔美的聲音的要求,因此,大家將在音樂會中聽到很多以極弱結束的留白,那種芳香與色彩,是比較輕的。
羅:這次選的曲子反映了十九世紀末到廿世紀初期,有很多作品又從希臘神話裡面取材,但不是寫歌劇,而是寫管絃樂作品。
呂:「法蘭西系列」的第一場,就是以「牧神與愛神」為標題,以德布西的《牧神午後》前奏曲開始,接著有法朗克(Cesar Franck)的《賽姬》;當然再加一個協奏曲,是免不了的,雖然《洛可可主題變奏曲》是柴科夫斯基的作品,但這首變奏曲很有法國味。原作寫給大提琴,我們要演的是改編給小號的版本。最後結尾的拉威爾《達夫尼與克蘿伊》第二號組曲,也是希臘故事的主題。所以在這場音樂會中,就可以看到法國音樂與這一兩年完全不一樣的美感世界,就像是在變魔術一樣。
以《牧神午後》作為揭開系列的序幕,是因為布列茲(Pierre Boulez)說過,這首曲子是「現代音樂的開端」。這部作品代表著對德奧邏輯性創作的反抗,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樂曲。短短十分鐘,可是不管在和聲的解放、還有在節拍上,整個音樂的氣質與美感都清楚地表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神秘,對我來說,它像是一個「嘗試擺脫地心引力」的音樂。
羅:我曾經在上通識課的時候,跟學生講,這是在一天的某一個時光,你們仔細聽,我等下會問。結果他們的答案是早上、中午、晚上都有。可是如果你跟他們說,這是牧神在睡午覺,每個人就都會認為,他真的在睡午覺。
呂:這音樂有點慵懶,介於睡跟醒之間的夢境一般,是一個你一聽就會有的特殊感覺,是德布西成熟的第一個作品,他以後就是走這個路。這是一部很重要的作品,所以我擺在第一首。另外一位代表人物拉威爾,他們兩人有很多類似的地方。
羅:我倒覺得他們兩個音樂很不一樣呢!
呂:那是你聽多了啦(笑)!其實認真比較,還是有很多相同點,例如他們兩個對西班牙很有興趣,也都擁有法國特殊色彩。對我來講,德布西是「仙」,拉威爾是「魔」。德布西的顏色,我想到是一種淡黃色,他的音樂很多留白,有神秘的氛圍,因為用的音符比較少,所以樂譜是乾乾淨淨的,但即使他的和弦單純,調性卻是飄忽的。而拉威爾的管絃樂手法就像是一個魔術師,他的配器及和弦複雜很多,雖然很守調性、一定要到主調去,可是卻會有很多的設計,我覺得他的音樂是那種深紫色的。
羅:我發現這次的獨奏樂器上,鋼琴占了很大的部分。
呂:我倒是沒特別注意這這點。若有,也不見得是故意設計的,因為鋼琴曲本就最多,所以占了大部分。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好的演奏家及好的曲子。我們今年有很堅強的獨奏陣容,鋼琴獨奏有鄧泰山、巴佛傑(Jean-Efflam Bavouzet)、拉貝克姊妹(Katia & Marielle Labeque),還有我們很熟的白建宇,將會特別來開一場沒有指揮,並且全部都是法國室內樂的音樂會,非常特別。第一次來台的鋼琴家德傑.拉錫克(Dejan Lazić)、第一場的小號手瑟吉.納卡里亞可夫(Sergei Nakariakov)都很有名,大提琴的卡普頌(Gautier Capuçon)也是大家喜愛的。
在法國系列中,除了德布西、拉威爾之外,想特別介紹的就是法朗克。他的交響曲不像其他人那麼地被普遍認識,但卻是能夠看門道的內行人欣賞的一位人物。因為年代差不多,也有人將他比喻為法國的布魯克納。
羅:可以說,法國開始有管絃樂作品是法朗克這一代的,因為那時候大家都在寫歌劇,義大利人寫歌劇,法國人的主力其實也在歌劇上,華格納的歌劇也受當時法國歌劇的影響。即使像白遼士,今日,大家都熟悉他的管絃樂作品,卻很少人知道他也寫了很多歌劇,在他的時代,法國人並不看重他的音樂。這就可以理解為什麼那個時代的法國管絃樂作品會那麼少,因為那時候管絃樂作品不是主流,也就可以看得到法朗克的特別。
呂:法朗克和布魯克納一樣,是很好的管風琴家,也是宗教性很強的人。但是他的作品像是結合布魯克納的虔誠、華格納的和聲與轉調、法國的芳香和他個人。他的交響曲是很特別很美的曲子。接下來一個重要的人是佛瑞(Gabriel Urbain Fauré),我很喜歡他的《安魂曲》,因為它跟別的《安魂曲》很不一樣。
我們也會演威爾第的《安魂曲》,他的版本裡,鬼哭神號,根本就是一部歌劇,比大聲、比過癮的。但佛瑞的《安魂曲》完全反其道而行,他要寫一個安撫、讓人聽了不是害怕、甚至是一種喜悅的作品。我特別選了一個佛瑞在教堂裡面演出的那種編制,小提琴只有一支,首席有一段獨奏,中提琴與大提琴、低音大提琴,然後還有很少的管樂,就NSO這個大樂團來講是蠻特別的。通常指揮會選大編制,但是我覺得佛瑞的《安魂曲》是傾向小而細緻的,所以我選這個版本,我自己也很期待這美妙的音樂。
羅:另外我看到今年的「探索系列」主要是以浦羅柯菲夫(Sergey Prokofiev)為主。
呂:可以說是以浦羅柯菲夫為主的斯拉夫音樂。第一場的音樂會有哈察圖量(A. Khachaturian),他是亞美尼亞人。李蓋悌(György Sándor Ligeti)是匈牙利人,也可以說是大斯拉夫的一員。《羅馬尼亞協奏曲》是他早期的作品,他小時候居住在羅馬尼亞跟匈牙利邊境,這首曲子是以這個地方為背景所寫的。台灣還沒有演過。因此,不要看到他的名字,就以為會很現代,它基本上是一個民族風的作品,尤其最後一個樂章,很狂野很精采,你將聽到不一樣的李蓋悌。
我認為,廿世紀蘇維埃最重要兩位作曲家就是浦羅柯菲夫與蕭斯塔可維奇。而我覺得浦羅柯菲夫處於蕭斯塔可維奇的陰影下,不知道妳覺得如何?
羅:蕭斯塔可維奇交響曲寫很多,自然較常在音樂會被演出。我認為,在蘇維埃時期,蕭斯塔可維奇比較樣板。浦羅柯菲夫沒有寫那麼多的交響曲,所以比較會被忽略掉,其實他的管絃樂作品也很多。
呂:浦羅柯菲夫的悲劇性,是因為他早死,而且竟然跟史達林同一天死!史達林折磨他到同一天走,可能一個到天堂、一個到地獄(笑)。蕭斯塔可維奇活到一九七五年,我覺得那個時代的政局變化,作曲家活得老一點,平反的機會會比較多。所以我想,浦羅柯菲夫一定吃這個虧。
另一個比較特別的是,浦羅柯菲夫受到西歐的影響比較多。蕭斯塔可維奇從來沒到國外留學過或住過,但浦羅柯菲夫是先到美國住了好幾年,再到法國巴黎,前後在國外住了將近廿年,然後他選擇在俄國開始風聲鶴唳的時候回來。所以有人說他是天真、不知道政治。
他的音樂比較帶有西歐的那種甜味,尤其是他的芭蕾作品。他晚期找到了一個很平易近人的作品風格,我覺得那是一種非常好聽的現代音樂。像《羅密歐與茱麗葉》、《灰姑娘》,還有他的電影音樂,真的是大眾一聽就懂,可是又是很高品質的音樂。
羅:所以你的用意是要告訴大家,俄國廿世紀作曲家寫樂團作品的,其實不只蕭斯塔可維奇,浦羅柯菲夫也寫了很多管絃樂作品,也很精采。是嗎?
呂:是的,我們會演他的第一號,這是他最普及的交響曲。他早期作品有種叛逆的風格,有點像在跟古典開玩笑,可是他用一種比較嚴謹的手法,他的奏鳴曲式都完全照著古典來,只是故意弄一個錯音進去,像在開玩笑。他說他想像海頓活到我們這時候,可能也會這樣寫。
我們還會演他的《第五號交響曲》,他總共有七首交響曲,《第五號交響曲》是他中期以後,就是他已經回到俄國比較接近大眾的作品。有人說它是最代表性的作品,因為裡面包含一個很深的類似人文關懷,有一點類似蕭斯塔可維奇交響曲的內容特色,不只是叛逆或是不協和,裡面有一個偉大性在。
比較特別的是,我們會演他的《第三號交響曲》,在他比較叛逆的時候寫的,語言很尖銳。這個交響曲大部分的主題是從他的一部歌劇《火焰天使》The Fiery Angel,我個人認為這是他最精采的一部歌劇,題材很離經叛道。《第三號交響曲》很少被演出,但不少人認為這是他最棒的交響曲,比較需要一點耐心去聽。
羅:你在前面的兩個樂季裡,系列跟系列間其實是有交叉的。
呂:系列有系列的好處,也有限制。演同一位作曲家的作品,全部集中在一起,有時候會覺得好像被框住。我不會地毯式地演,例如說,第一號、第二號、第三號連著演,我是以一種混合的方式,想辦法讓每一場音樂會有個別的訴求,如此一來 ,音樂會彼此間還是有一點關聯。這關聯也沒有一定模式,有時候是同時代,有時候是氣氛類似,或者甚至是對比。這中間可以發現很多巧合。或許下個樂季不要有系列,也不一定。
這個樂季不得不注意的,就是威爾第和華格納,因為他們同樣在明年將是兩百年誕生紀念,全歐洲已經開始以他們為主題慶祝,當然我們也演出他們的作品。跨年音樂會將演全場的威爾第歌劇選曲,上半場有《奧泰羅》的二重唱、《命運之力》的序曲、《遊唱詩人》等;下半場則是完整的《阿依達》第二幕,我們請了一流的獨唱家一同演出。至於華格納,那就是《女武神》了。
羅:這是你們自己的製作,是嗎?
呂:對!這場不是音樂會形式,而是全新的製作,我們請了德國導演漢斯-彼得.雷曼(Hans-Peter Lehmann),他是完完全全的華格納專家,也已經來過台灣。我不傾向找新銳導演,製作一些搞怪的東西。德國劇院這麼做,是因為他們看過很多華格納,想要推陳出新。但我覺得,台灣目前的情形是,大部分人從來都沒有聽過現場演出,很需要這樣的人,來跟大家講述道地的華格納。
羅:你會選《女武神》的原因,是它最溫暖、裡面的愛最多?
呂:我覺得它效果最好!
羅:《萊茵黃金》效果也很好?!
呂:《萊茵黃金》只是個序奏,對我來講,如果只能挑一部的話,總不能只演序奏。我也考慮過《齊格飛》,後來還是決定《女武神》。為什麼?因為《齊格飛》全部都需要從國外找歌手,並且,角色也很少。我覺得,《女武神》可以讓比較多台灣歌手上台!這次的八位女武神都要從台灣找,這很重要!
羅:剛剛為什麼說《女武神》裡面的愛最多,因為我覺得那裡面有父女的愛、父子的愛、兄妹的愛、男女情愛等等,人間各式各樣的愛,都在其中。
跟前面兩個樂季比較起來,下個月季感覺是比較繽紛的。
呂:我比較不去注重外表的效果,就像我一開始講的,我預期我們大家的水準都變高了,所以就排一些感覺很fine的音樂。馬勒的交響曲一結束,大家自然都會哇地拍起手來,但《牧神午後》結束,幾乎是大家都聽不到的那種聲音,這也是一種嘗試。選擇比較容易的路的話,通常還是會選擇效果,柴科夫斯基、貝多芬交響曲等等都常見,但我想,在台灣還沒有一個樂季排那麼多法國音樂,要這的樣做,還是要有一點膽量。
羅:我覺得,提升觀眾品味和擴大曲目是要長期去做的,慢慢累積之後,就會有固定的聽眾,而且對樂團來說,也可以測試它的彈性多大。
呂:我永遠都覺得自己要跟票房有點距離!雖然這麼說,但終究還是會關心。我們用心設計的節目非常難得,我還是希望能夠吸引大家來聽音樂,並且獲得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