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並置事件濃縮在舞台共時性的當下發生,提供觀眾自我選擇來重新組裝,卻隱隱然明指唯有把演出的單個場景或微型結構聯結起來,才有可能看見整體。但其中的意義一再被削減甚至不存在,就像卡爾維諾所言:「認知就是把某些東西強加入真實事物中,從而扭曲事實。」
柏林人民劇院《賭徒》
2/28~3/3 台北 國家戲劇院
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事的備忘錄》裡,其中一講「繁」探討「百科全書式寫法」的技巧:一方面呈現世界,另一方面盡量不減其糾纏不清的複雜性,更是要同時呈現最不相干而匯合在一起決定每一件事的要素。(註1)
重視能量衝擊 而非信息提供
以如此切入角度來看柏林人民劇院導演法蘭克.卡斯多夫(Frank Castorf)改編杜斯妥也夫斯基(Dostoyevsky)小說的《賭徒》,進而理解為何在這個接近四小時十分鐘的戲劇裡,導演並非中規中矩呈現小說的故事情節,而在原有架構加油添醋、無限膨脹,隨意嫁接別齣戲的情節(杜氏另一篇寓言敘事《鱷魚》,與海納.穆勒(Heiner Müller)的劇本《任務》Der Auftrag)與台詞(杜氏另一部小說《群魔》所述耶穌引導魔鬼附身於豬群上頭,瘋狂跳過山崖落水而亡的聖經經文)看似姿意隨興、毫無章法,究其用意在鬆動演出不再受限於文本的束縛,導演與演員不必服膺於文字的威權,並改造原先的語言文本(der linguistische Text)成為表演文本(der Performance-Text):不再著重於再現(represent),而更重視當下的表現(present);不著重於傳遞經驗,更多在經驗分享;更強調過程,不是結果;更重視能量衝擊,而不是信息的提供。(註2)
因此,許多事件同時呈現在觀眾面前,是由觀眾自行決定該注意什麼。卡斯托夫追求在舞台上呈現「唯一的真實」,但前提是何謂「真實」?他以「動態攝影劇場」(das kinematographische Theater)形式,用電影的鏡頭呈現賭場內部場景,卻在舞台上搭建布景背後裸露的外部。而電影具有「擬像」(das Simulacrum)的象徵:是人物、事件的模擬虛構?抑是真實的揭露?演員被框限局部放大到銀幕上,觀眾在底下觀看演員坐在舞台觀眾席和影像中的人物對話,拉大並延伸「凝視」的多層次與歧義性。導演更在影片中玩弄起演員時而戴假髮、剪接下個畫面又沒戴、時序交置的錯亂、聲音與影像的不同步:如同高達(Jean-Luc Godard)的電影手法,在在讓觀眾質疑「眼見為憑」到底真有這回事嗎?
在此同時,觀眾也會感覺到這種看似自由心證卻具有一種排他性,並非如表面形式的開放卻有其限制。導演並置事件濃縮在舞台共時性的當下發生,提供觀眾自我選擇來重新組裝,卻隱隱然明指唯有把演出的單個場景或微型結構聯結起來,才有可能看見整體。但其中的意義一再被削減甚至不存在,就像卡爾維諾所言:「認知就是把某些東西強加入真實事物中,從而扭曲事實。」亦如海納.穆勒曾宣稱:他想把很多東西同時呈現給讀者和觀眾,讓他們不可能接受所有的一切。如此反覆辯證,以繁御簡,讓觀眾不再單一被動接受被餵養的訊息,觀戲過程如同坐雲霄飛車上下起伏震盪,看完五味雜陳,卻是另一種對解放性可能的挑戰。
失焦的劇場 觀眾的挑戰
德國戲劇學者漢斯.蒂斯.雷曼(Hans-Thies Lehmann)在一九九九年所創「後戲劇劇場」(Postdramatisches Theater)名稱,如同馬丁.艾斯林(Matrin Esslin)一九六一所用「荒謬劇場」,來涵蓋歐美劇場藝術中的一種變革的趨勢,卡斯多夫列名其中。後戲劇劇場強調整體性是永遠不會被掌握的。整體的失落不再是缺點,卡斯多夫常被詬病故事鋪陳失焦,流於無厘頭,演出過於冗長、持續高頻的表演能量造成疲乏,反而成為他風格的特色。卡斯多夫帶來的衝擊一再考驗觀眾耐心,引發急於想要理解的焦慮與憤怒。這次台北初體驗,確實讓一些台灣觀眾難以適應,提早在中場休息即離席。但這樣的演出卻顛覆固有的戲劇形式,提供更多觀戲與思考的視角,讓人期待下一次碰撞的機會。
註:
1. 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著,吳潛誠編譯(1996),《給下一輪太平盛事的備忘錄》。台北:時報。頁140。
2. 漢斯‧蒂斯‧雷曼(Hans-Thies Lehmann)著,李亦男譯(2010),《後戲劇劇場》。北京:北京大學。頁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