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看戲的時候甚感壓抑,然而我以為這絕對要算作是導演和編劇的成功。《春眠》沒有講什麼意識形態或學術名詞,僅僅是人與人的相處和理解,背叛和原諒,就已能有如此綿厚的力量。主創者像在耕一塊地,來來回回翻弄人類感情的土壤,終於發掘出不一樣的寶藏。
這不是博弈,也非角力。因為不存在勢均力敵。妻子美心出身名門,亮麗、潑辣,小惡魔般喜歡捉弄他人。丈夫正陽平凡、懦弱,老實得掌握不好倒一杯水的分寸。她自眾多愛慕者中選中他如一位公主挑選一隻忠犬。而他們的婚姻自年輕時起就是妻子主攻,丈夫節節潰敗。丈夫曾有過的外遇比起妻子暴風雨般的反應,也只像是一粒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激起幾暈漣漪便再無波瀾。
故事從年邁的美心罹患失智症,正陽送她去療養院正式開始。「她寫了好多紙條給我,她忘記了物品的名字,人的名字,我的名字。」「反正我會忘記這件事情,所以我只是在跟你鬧著玩。」美心把隨身攜帶的紙筆當做拒絕遺忘的方式。「因為她忘得很快,所以是最好的傾訴物件。」護士如此評價。「阿青妹……」另一個患者把她認作自己的初戀和美心就此交上朋友。美心不再是那個說話陰陽怪氣綿裡藏針的美心,不再是頤指氣使故作平靜的美心。然而我所疑問的是,當一個人不再擁有一貫的個性,不再擁有記憶,她還是那個人嗎?而這個人還擔得起這份感情嗎,若我是丈夫,我還有耐心陪在她身邊嗎?
把觀眾和演員都帶往生活中最細節的場景
忘記的動作線延長是想起,壓抑的動作線延長是噴發。遺忘成為重新開始的藉口。當美心忘記了一切,忘記了揣摩耍弄他人心意的伎倆,情感就如裸露的電線在空氣中爆裂出火花。「生命太壓抑,所以發神經很好。」失智的美心保留了龍舌蘭一樣強大的生命力,新的溝通方式不耍心機,只是陪伴,傾聽,給與感情慰藉。不必再在乎面子或刻板印象,她在丟失了記憶的同時,也拋棄了傷口與不信任,反而能表達出「要抱抱」那種純真而原始的需求。她忘記了丈夫的名字,卻還記得他們定情的那片海。正陽看上去只是動作的被動接收者,可他卻的確是最了解美心的人。他忽略她的驕縱,包容她的無理,補償起他們多年不曾達成的理解。美心什麼時候說真話,什麼時候說假話,他其實一直都知道。
整齣戲行進在游離的氣氛中,現實與回憶交織,評論與沉浸交替。導演以跳切、快進、慢放的手法講故事,並不像「先鋒派」戲劇帶給觀眾不明所以的觀感。沒什麼大起大落,捨棄舞台劇模式化的衝突層層推進,調用精巧的道具和光線,把觀眾和演員都帶往生活中最細節的場景。情緒的變化像衰退的潮水一浪一浪沖刷著海岸,起伏流轉,只留下貝類的殘骸,表達出時間累積使關係變化的主題。美心退化成一隻寵物,而正陽除了撫摸她皺縮的皮膚亦別無他求。年輕時的相處也許如夏花絢爛,到了晚年沉澱成秋葉之靜美,儘管人已經老朽,連腦子也不好使了,甚至也不能叫做正常人了,但愛卻還在。能共眠於春,互暖於冬。
僅僅是人與人的相處和理解,背叛和原諒
個人看戲的時候甚感壓抑,然而我以為這絕對要算作是導演和編劇的成功。《春眠》沒有講什麼意識形態或學術名詞,僅僅是人與人的相處和理解,背叛和原諒,就已能有如此綿厚的力量。主創者像在耕一塊地,來來回回翻弄人類感情的土壤,終於發掘出不一樣的寶藏。
這齣戲跟女權和政治都沒什麼關係,不過還是逃不過演後談時被扣上一頂大帽子。似乎內地觀眾的眼睛裡什麼都能看見,就是看不到人與人相處的本質。而這是不是也正是內地人做戲講排場而不感人的問題所在呢?望與諸君共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