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寫書,左手教書的吳明益,以《浮光》一書,爬梳攝影史並書寫個人影像史。書中以「正片」、「負片」的結構方式將兩者並陳,互相滲透與對話。他透過「負片」的人文抒懷,也將自己揉進了「正片」的脈絡之中。這是《浮光》最吸引人之處,看一名創作者如何誠懇面對媒材、面對自己與拍攝對象。
右手寫書,左手教書,迷戀山林田野,以散文《迷蝶誌》、《蝶道》、《家離水邊那麼近》,長篇小說《睡眠的航線》、《複眼人》等,奠定他硬底子的、百科全書式的自然寫作風格,即便是詩意、魔幻如《複眼人》中不可逆的災難也寫實得叫人悚然心驚;短篇小說《天橋上的魔術師》寫童年生活的中華商場,亦如浮世繪般工筆描繪出已逝的黃金年代。
攝影與生態觀察密不可分
他是吳明益,以嚴謹的生態寫作者形象烙印於大部分讀者的印象中,陳芳明曾這麼說道:「吳明益的小說,一如他的生態散文,並不是書寫出來,而是徒步走出來的。他的文學,是因為看見真實,終於不能不求諸於文字記錄。」本次交出《浮光》,爬梳攝影史並平行書寫個人影像史,乍看出人意料,卻又如水到渠成,因攝影與他所鍾愛的生態觀察密不可分。
攝影從作為工具,到作為興趣,光線燃成星火,最終成為不得不寫的理由:「我確實重新讓相機不只朝向蝴蝶、山林、溪流與海洋了,我拍那些壞掉的鐵門、路上走動的陌生人或街頭的小販,藉以呼應的是約翰.伯格(John Berger)、馬克思或契訶夫;藉以呼應的是百無聊賴的人生,罹患疾病的世界,和無法理解的存在於心的某處的痛苦。於是,寫作這本書的最初之火微小而明確地被點燃了。」
吳明益所鋪陳的,無論是從「殺伐旅」(Safari)般以相片蒐集世界,直觀攝影記錄的掠奪性格,還是「稍縱即逝的現象」(Ephemeral Phenomena)以天光雲影、街頭風景描述情感片刻棲身的刺點等,都是提煉於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約翰.伯格、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等哲人洞見,並聚焦於個人對生態書寫的關注,補足了國內對生態攝影史梳整的遺缺。
他用哲學理論與生命倫理的交織,將攝影史上舉足輕重的關鍵人物放大定格,就如同攝影捕捉並放大世界。
向前寫就「正片」 向後完成「負片」
特別的是《浮光》迷人的書寫結構,透過六個章節,他以「正片」、「負片」的方式將歷史、私史並陳,兩者又隱隱互相滲透、對話,如同觀看必然的雙向關係——因攝影涉及兩個方向的動作:向前,與向後,唯有雙向才能使溝通成立。向前,朝向被觀看者(被拍攝者);向後,作用於觀看者(拍攝者)本身。
《浮光》向前寫就「正片」,向後完成「負片」,除了以光影隱喻攝影的構成,也對攝影「公眾/私密」的兩個維度有了清晰的闡釋,雖然吳明益自言書寫本書最艱難之處並非海量資料的收整,而是「負片」的構成:「困難的是,把我拍的照片和諸多攝影名作放在同一本書裡,而覺得夠格。」
負片未經光照與化學顯像,無法獲知影像全貌,如同按下快門的動機未經抽絲剝繭,影像的生產不具意義。吳明益透過「負片」的人文抒懷,也將自己揉進了「正片」的脈絡中,比如〈對場所的回應〉一節中,他以法國哲學家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空間詩學》的概念,以愁腸的思念、強大的詩性意志召喚影像回魂,重塑空間,寫起童年家屋的中華商場,以文字建構影像,如同地景攝影師注視空間所得自身情感經歷的回應。
「認識就是一種愛,而愛需要時間」,從地景到面對個體生命,更需要時間軟化稜角,〈我將是你的鏡子〉寫肖像攝影中,拍攝者與被拍攝者完美且善意的關係,應如「一個好的生態攝影師得潛水時長出魚鱗,走在山徑時長出羊蹄,爬到樹上如悚然準備飛行的鳳頭蒼鷹……」
這是《浮光》最吸引人之處,看一名創作者如何誠懇面對媒材、面對自己與拍攝對象。吳明益在〈我將是你的鏡子〉的「負片」中寫他長年步行於夜間萬華的習慣,耐心穿行於城市的暗角,無異於長出魚鱗、羊蹄,攝影倫理的反覆自問,讓他對按快門極度節制,最終甚至將攝影機退至最末,「我只能帶著我自己的,在街道中繼續走下去,直到自己變成街道,變成路。」
這應是一名攝影師,最初也最終極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