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內風景」作為一個新的「感覺團塊」,正在於給出一種不確定的曖昧,在凝止的時間之中,有焚風的湧動翻攪,在死亡的焦黑之中,有藏閃的毛髮氣息與野獸能量,更有重與輕、硬與軟、粗與細之間的永恆擺盪,焦黑讓能量轉換,讓重量消失,一碰即脆裂、有如黑炭般的時間雕塑上,卻滿布密密麻麻的細小文字遺跡。
「腦內風景.陳君岱」
3/25~4/26 台南十八卯茶屋
一個徹底的不期然而遇。
在台南的巷弄裡穿梭,走著走著就到了公會堂,會堂旁有一間小小的「十八卯茶屋」,原是日本殖民時期的「柳屋」食堂,現在經營者有巧思,將「柳」拆成了「十八卯」,做起茶生意,而就在茶屋二樓榻榻米的房間裡,驚見陳君岱台南新藝獎的展覽「腦內風景」。
看得見的死亡與記憶的凝止
遠遠望去在第一進的榻榻米上,淺淺堆放著一堆像是灰黑色的屋瓦磯片,走進趴在地上一瞧,才發現竟是一本本燒烤過後毛茸茸呈現焦黑狀的書冊。每本書冊或殘或缺,都被攤開平放,每張書頁邊緣布滿細密等距的剪痕,給出一種詭異的「翻動」,介於動與靜、生與死之間,是看不見的時間與焚風的經過,也是看得見的死亡與記憶的凝止。
第二進的榻榻米上,則是架高陳列著或站、或立、或躺、或臥的單獨書冊,每本「書雕塑」姿態迥異,書頁如面料般翻捲如雲朵渦旋,如山巒起伏,如野稻翻浪。每一個時間雕塑,都是「溫度—書冊」之間的流變姿態,逼出了高溫與紙張物質性的臨界極限,在灰飛煙滅之前的那一個剎那,瞬間凝止,在紙的「形式」(form)中,包裹著火的「行勢」(force)。
於是「腦內風景」有視覺的餘溫,有觸覺的纖細,木中有火,火中有水,更有物質感性流動所帶出的柔軟脆弱。雖說晚近全球時尚伸展台,大玩特玩「面料」物質性的科技曖昧,布變為紙,紙變為皮,琳瑯滿目的盡是紙衣、紙包、紙鞋。但「腦內風景」卻是翻轉出華麗時尚悖面的黯黑哲學,陳君岱的紙,焦黑如炭,在極簡時尚感的同時,卻也給出了書頁紙張的「間性」(in-between),明明是紙,卻又不只是紙,紙流變為皮,紙流變為紗,焚風過後的紙,更似帶有動物氣息的毛髮。唯有趴在蹲在跪在「十八卯茶屋」的榻榻米上,唯有透過這樣的身體姿勢與空間位置,才看得到書冊邊緣的厚度,如何已然烏黑濃密如獸類毛髮。
「腦內風景」作為一個新的「感覺團塊」,正在於給出一種不確定的曖昧,在凝止的時間之中,有焚風的湧動翻攪,在死亡的焦黑之中,有藏閃的毛髮氣息與野獸能量,更有重與輕、硬與軟、粗與細之間的永恆擺盪,焦黑讓能量轉換,讓重量消失,一碰即脆裂、有如黑炭般的時間雕塑上,卻滿布密密麻麻的細小文字遺跡。
給出一種「當下的懷舊力道」
而這些文字細節正來自於「腦內風景」所選擇的書冊,不是文化意義上的名書大著,而是生命經驗中最日常最一般的「電話簿」與「字典」。此二者的厚度與重量,或可作為形式實驗上的重要考量,但同時此二者作為當前數位時代「紙本」形式的無用殘餘,正是讓「腦內風景」在獨特感性造型之外,更給出了一種「當下的懷舊力道」,一種追思「記憶」與「紙張」依舊相互連結的年代,一個仍然仰賴「紙張」作為「記憶」載體的年代,一個晶片記憶體尚未取代人腦海馬迴的年代。懷舊不是回到過去,懷舊不是長吁短嘆,懷舊是透過感性形式的布置給出強度與速度,以未來式書寫過去式,讓物質反撲,讓物質變易,讓文字從螢幕回到紙面,而回到紙面的文字卻頓失「意義」,任電話簿的「工具性」與字典的「字義性」(literariness)徹底取代表義。焚風過後,文明劫毀,剩下的盡是無數細細麻麻、埋藏在灰燼中的姓名電話地址、字詞字義字句。
德勒茲談藝術作為「感覺團塊」的「情動力」(affect),要以「油彩的物質厚度」,來取代「油畫的透視深度」,當是要讓物質的布置與流變,衝破傳統藝術再現機制的獵捕。陳君岱的創作彷彿也是另一個「情動力」穿透的事件,以「紙張的物質溫度」,取代「文字的表義深度」,讓我們不可置信地看著「紙張」作為書寫與記憶載體的物質性,如何被逼到了「流變—灰燼」的極限,以不可辨識的文字無意義,給出新異獨特的感性形式,大腦與世界自此內翻外轉。
由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舉辦的台新藝術獎,邀請九位不同領域的提名觀察人,蒐集、發掘,深入研究各種面向的當代藝術展演,並於網站發表評論,本刊精選單篇刊登。如欲讀更多評論,請至ARTalks專網talks.taishinart.org.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