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跳躍、作品內裡層次豐富的林奕華，對一起工作的演員來說，是怎樣的一位導演？傳聞中，他總是能在最短的時間，逼迫演員向內深掘、向外發揮出強大的表演。本刊特地訪問了四位林奕華的班底：謝盈萱、莫子儀、朱宏章與周姮吟，一談他們眼中的林奕華——是伯樂，是心靈偵探，是思想家，也是演員的導師……
謝盈萱：他是魔鬼般的伯樂
我第一次跟林奕華合作是《班雅明做愛計劃》，在曾經的敦南誠品小劇場。才剛畢業就遇到這樣一個導演，合作至今而且每次都讓我有新的學習成長，真的很幸運。
他是魔鬼般的伯樂。第一次合作我緊張又興奮，我好面子、希望做到比好還更好，但他的思考邏輯我完全追不到，我是踏實摩羯座他天馬行空。一般導演看劇本寫A就只想到A，但林奕華可以從A跳到Z，每次聽筆記都自嘆怎麼沒想到。他擅長實打虛、虛打實，台上可能只有一張椅子但靠劇場元素的充分利用，讓觀眾看見真實場景、從物虛當中看見生命實相。所以，若演員沒有足夠想像力去創造角色的七情六慾，虛實交雜的畫面不可能在台上被完成。
林奕華很會抓演員的個人特質，甚至妳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些特質；他很會說服人，天生是個演說家，喜歡組織一群人團隊工作，讓大家願意把自己交給他、四處奔波巡演；他會抓出演員吸引觀眾的點並加以強化，妳必須心臟夠強才能接受他給的每次撞擊。很艱辛，但妳也會逐漸了解自己，更認識自己。
他對當下的社會狀況反應很敏感，創作常會變成反映時事的鏡子。有些人可能認為他就是個商業導演，其實是因為他能快速理解「當下」並轉化創作，用他銳利的社會嗅覺呈現出一貫的時尚品味，或許也是作品商業價值高又具觀看性的原因吧！
莫子儀：他知道觀眾要什麼
第一次跟林奕華合作是《班雅明做愛計劃》，十多年前的戲他就能把影像、音樂等多媒體素材玩得如此純熟，風格前衛戲劇形式又強，讓我驚嘆。
林奕華很尊重演員也給演員很大的創作空間。對他來說，演員是眾生百態的縮影，每個演員都代表社會上某一個性或處境的人。他會先挑選原始素材比如《紅樓夢》，再從原始素材擷取適合每個演員的部分，從演員個人出發去發想、創作角色。你必須要有隨時願意攤開自己的健全心理準備、必須要願意挖掘生命經驗或個人情緒作為表演素材。比如《紅樓夢》這戲的主題“What is Sex”，你必須先對自己的慾望、占有、自我認同等各面向有足夠認知才能將角色建立完整；必須先從身上挖出跟林黛玉類似的純真忌妒愛與渴望被愛，才可能演出屬於你的林黛玉。
隨著合作次數增加，我開始習慣先了解並面對自己的身心靈再進排練場，以不傷害彼此為前提，主動地攤開自己與劇組分享並坦承自己的陰暗脆弱，進而找到和角色疊合之生命經驗或情緒。演員在台上不只是角色，更是品牌，是慾望的投射，是給觀眾反思自身的想像載體。林奕華很清楚演員魅力何在，也很清楚如何用劇場包裝演員，他知道如何刺激觀眾，如何震撼觀眾，他知道觀眾要什麼。
朱宏章：是我遇到最想跟演員溝通的導演
二○○五年我演了表演工作坊的《如夢之夢》，林奕華看完戲後大概是找乃箏姊問起我與時一修，隔年我就加入了《水滸傳》。那時候可能導演對我們不熟悉，排練從工作坊開始，先認識彼此。不像以前接演大部分的戲都從文本分析、讀本開始，林奕華的工作模式讓我戰戰兢兢，也花了不少時間適應。
林奕華的戲似乎氛圍和形式領先於內容、敘事方式很獨特。我覺得他是一個思想家，企圖透過作品和當代人對話，利用氛圍形式對觀眾敘事，其中有的故事易懂有的難懂，但觀眾總聽得津津有味。他挑經典文學來做是借力使力、藉著這些耳熟能詳的經典作品談他所觀察關於人的種種問題。他很願意跟觀眾溝通，也是我遇到最想跟演員溝通的導演，會花很多時間跟演員發展劇本或討論角色，譬如《恨嫁家族》裡好幾個獨白段就是演員發展出來的；《三國》的文本也是自原作剪裁和集體發展摻雜。他會盡量照顧每個演員，針對每個人出不同的功課，讓大家平均發揮，每次我都很期待接他的功課，以前幾乎沒遇過這樣的功課、沒讓自己在台上做過這些事。如果不是他，我哪可能演《紅樓夢》的劉三姐，哪可能在《水滸傳》當著一千五百位觀眾面前唱K？
我有些學生和林奕華合作之前問我意見，我總說放輕鬆、做自己就好。跟他工作很像在坐雲霄飛車，過程驚險刺激甚至緊張害怕，但如果能順利下車，回想一切是很痛快的。我經常覺得跟林奕華對人世很多觀察彼此互補，也挺享受藉由他的作品去了解他看事情的眼光，工作久了默契更足，他對我們這些老班底愈來愈放心，我們開始可以變花樣、把戲做得更飽滿。我會跟學生說，林奕華是很有趣的人，排練過程可能會有些小風暴但都是挑戰，衝破挑戰之後絕對獲益良多，享受過程就對了。
周姮吟：他有能耐讓演員看見自己的底線
記得林奕華第一次傳給我的簡訊內容是：「妳覺得自己是叛逆的人嗎？」當下內心千言萬語。他有靈巧易感的心靈，是個非常用心跟演員互動的導師，跟他工作像玩解謎遊戲裡的猜鑰匙，在觀察、對話之中交流，逐漸認識彼此，他看到我們的心思、情緒和想法，把這些林林總總採集下來成了戲。
他有能耐讓演員看見自己沒看過的底線，用盡方法旁敲側擊，拉弓般把演員射到自己未曾想像的次元，他諄諄善誘，源源不絕分享他所見所感。他要你翻閱用情感寫下的靈肉圖書，要你勇敢面對恐懼、放下過去，與未來相擁相惜。他尊重每個演員不同的背景，為戲劇鞠躬盡瘁且不專制，對每個人都付出深厚的情感，他融化了我的鋼筋鎧甲我給自己的限制，讓我看到自己更多可能。很感謝他也敬佩他。
惡之華、經典、黑火、鏡像、神話、娛樂、力量、明白、贖，太多詞語不及備載，我有這些感受但字仍不足表達我的意思，我感受到這些字無盡飄盪在劇場裡，當一切就軌道運轉，觀眾會在無意間被聲光幻影射中最內裡無防備的靈魂。這是我這些年觀察到的，那些法、那些豔、那些智慧。林奕華的光在這裡，在不曉得哪個角落突然蹦出剎那的火，魂動了。人性的痛與愛、陰陽雌雄的辯證、大體制的頑固與蕩然無實、深切表達與無力言說並存、意識形態的超脫、對時間的處理、心納江湖天地的寬闊、現代人的焦慮和猥瑣、好好看著一朵花已心滿意足。這些都是我覺得他給自己也給觀眾出的功課。
我非常非常感謝遇到他，可以和他共事同修這麼多年，這些人，這些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