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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宏.貝爾同名作《傑宏.貝爾》透過舞者玩弄肉身、錯置身體、聲音與文字間的意義,批判肉身因概念的專斷而扁平化與可替代性。(Herman Sorgeloos 攝 Jérôme Bel 提供)
特別企畫(二) Feature 身體,未完成──觀念舞蹈

身體的思考 舞蹈的明日

觀念舞蹈的發展歷史

被歸類在舞蹈演出的節目,舞台上舞者不是起身舞動,應該說,不是一般印象中的舞動,他們也開口討論、表演、做動作,於是舞蹈不只是「舞蹈」,更多是概念的表達……所謂的「概念舞蹈」,從現代舞、後現代舞蹈到法國的“Non Dance”,編舞家透過重新思考與部署身體、舞蹈、空間的本質,切切思考的是,在當代脈絡下要說什麼?怎麼說?

被歸類在舞蹈演出的節目,舞台上舞者不是起身舞動,應該說,不是一般印象中的舞動,他們也開口討論、表演、做動作,於是舞蹈不只是「舞蹈」,更多是概念的表達……所謂的「概念舞蹈」,從現代舞、後現代舞蹈到法國的“Non Dance”,編舞家透過重新思考與部署身體、舞蹈、空間的本質,切切思考的是,在當代脈絡下要說什麼?怎麼說?

二○○○年底,紐約資深舞評基索格芙(Anna Kisselgoff)在一篇年度總結文〈Partial to Balanchine, and a Lot of Built-In Down Time〉,質問該年在紐約上演的歐美作品中,明顯增加的躓踣以及縮水到不行的連串動作,究竟是潮流(trend),還是反覆地喃喃自語(tic)?更為此下了一個結論:「這些都非常的『今天』,那麼『明天』呢?」

現代舞宣言「舞蹈即動作

舞蹈學者勒培基(Andre Lepeki)在其著作Exhausting Dance: Performance and the Politics of Movement便直接給予這個評論兩種可能的解釋,一是,動作語句中的躓踣可能真是反覆又擾人的喃喃自語,毋須重視,更稱不上是潮流;但,是否有可能更強烈地控訴此現象作為舞蹈未來的威脅,這個未來是舞蹈得以通過不間斷的、連串的動作組合複製自己所到達的未來。也就是說,勒培基認為這看似反覆地躓踣與喃喃自語,衝擊到了美國自一九三○年代以來,舞蹈學者約翰.馬丁(John Martin)為美國現代舞論述建立的舞蹈本體宣言——舞蹈即動作。

但是,勒培基也提醒我們,舞蹈即動作的理念有其歷史脈絡,當年馬丁為了將現代舞提升至與精緻藝術同等地位,便依循現代主義思維,宣稱舞蹈以動作作為主體而得以獨立存在,毋須依附於戲劇或其他藝術之下。於是,可以看到,美國現代舞早期對於動作的追求是強烈的,包括葛蘭姆著名的「收縮與舒張」(contraction and release)及韓福瑞的「跌落與復甦」(falling and recovery)。不過話說回來,關鍵其實也不在於舞蹈是否就等於動作,而是追求動作之後,所凝固下來而一再被複製的形式語言,無論在美學或制度上隱含著連續、可複製、完整、再現等具現代性意涵的關鍵字。舉例來說,曾為康寧漢舞團一員的派克斯頓(Steve Paxton)正因不滿康寧漢舞團逐漸體制化及形式語言對身體的馴化,而另闢蹊徑發展不具形式語言、且操作上具集體與平等意涵的「接觸即興」,回應當時現代舞固化的生態,也呼應了當時社會與政治氛圍。

後現代舞蹈  重新提問 「舞蹈是麼?」

於是,當現代舞發展到五○年代,各知名舞團美學形式與制度逐漸成形並固化,彷彿走回芭蕾奇觀與階級制度的老路,也才觸發美國六○年代後現代舞蹈家們開始以各自的方式,重新提問「舞蹈是什麼?」在此之前,一九五二年由約翰.凱吉(John Cage)在黑山學院所籌畫的「無題事件」(Untitled Event),其中包括康寧漢的即興舞蹈、羅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的畫作、凱吉的演說與都鐸(David Tudor)彈奏鋼琴、M. C. Richards和Charles朗讀詩作,此事件除了成為偶發藝術的典範外,更刺激了美國後現代時期的藝術發展,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一九六二年紐約下城發生的傑德森教堂事件,由凱吉的學生音樂家鄧恩(Robert Dunn)策畫的第一屆編舞營發表,參與者包括日後知名的後現代舞蹈家,及視覺藝術家如上述的羅森伯格與劇場導演彼得.舒曼(Peter Schumann)。當時參與的後現代舞蹈家們,更於一九七○至七六年共組「大聯盟」(The Grand Union),持續探索實驗。

後現代舞蹈家之中,以伊凡.瑞娜(Yvonne Rainer)提出的「否定宣言」(No Menifesto)最為響亮,反對任何奇觀化、明星化、藝術精緻化,並以作品《三人A》Trio A透過動作提出身體即智性存在,並讓各種不同背景的人跳同一組動作,去奇觀化與明星化。去年在瑞士雕塑五年展「運動,表演城市」發表行為表演藝術作品的傑德森教堂大將崔莎.布朗(Trisha Brown),早期作品《走在牆上》為了翻轉觀眾視角,利用纜繩、登山裝備,讓舞者們若無其事地走在惠特尼美術館的牆面上。露辛達.柴爾茲(Lucinda Childs)則於一九七三年在惠特尼美術館發表改編版的《無名三人舞》Untitled Trio,捨棄道具與文字,關注人類感知與認知模式,透過重複組合與些微差異的變奏,直指動作與結構本質,試圖讓觀眾意識到感知與專注力的變化。

Non dance   跳不跳都好 怎麼跳才重要

六○至七○年代的後現代舞蹈運動,不滿現代舞發展到後來趨向固化,進而透過各種創作策略質疑「何為舞蹈?」並對於觀看方式得以建立的體制與形式重新思索、實驗,並提出宣言與辯證,如此令人振奮的實驗氛圍,卻也或多或少進入了固化的命運,明顯的中性、冷調動作風格逐漸成為辨識後現代舞蹈的形式語言。此氛圍飄進歐陸國家,在八○年代的法國編舞家身上,就舞蹈學者魏淑美在《當代歐洲新舞蹈——表演:非舞蹈、反身體》一書中的觀察,僅限於外相特徵上的移植與轉化,直到九○年代中期才開始當代舞蹈中著名的「非舞蹈」(Non dance,或譯為「不跳舞」)運動,其中傑宏.貝爾(Jérôme Bel),薩維耶.勒華(Xavier Le Roy)及瑪姬.瑪漢(Maguy Marine),皆為此運動的藝術家。

不過,Non dance就真的是不跳舞嗎?這問題其實就類似馬丁將舞蹈等同於動作的反向回答,也就是說,這不該是個一翻兩瞪眼的題目,而是開放式題目。該問的也許是:創作者透過重新思考與部署身體、舞蹈、空間的本質,在當代脈絡下要說的是什麼?如此,Non dance運動下的反敘事結構、反戲劇性、反奇觀等理念便可以理解了:除了被馴化的身體操演著動作形式語言並透過敘事結構抒情以外,舞蹈還可以是什麼?也因此,無論我們以什麼標籤命名這類創作:觀念舞蹈也好,行為藝術也罷,或者因為從編舞策略著手而稱為「編舞」舞蹈也行,此光譜下的創作者,無一不是透過創作重新定義舞蹈,更進一步說,是重新定義與擴展舞蹈說話的可能,並就所關注的議題上產生有效溝通與對話。

若以此概念觀之,編舞家們的創作策略可謂百百種,各編舞家基於不同的工作模式與途徑,對於形式、論述與內容之間可能位於光譜的兩端,具極大差異甚至互斥。曾來台演出的傑宏.貝爾同名作《傑宏.貝爾》,由四位全裸舞者與一盞燈構成,透過舞者玩弄肉身、錯置身體、聲音與文字間的意義,批判肉身因概念的專斷而扁平化與可替代性,他(肉身)是如此的真實,卻也如此虛無地被淹沒在各種身分代碼中。勒華是“Non dance”的開山始祖之一,作品中總是透露一層浮動的、不斷成為(becoming)的意味,也許跟他的本科生物分子學有關,《自我未完成》Self-Unfinished的身體有如細胞分裂般無限變異,以逃脫觀看下被固化的意義與情感投射。瑪姬.瑪漢的《環鏡》Unwelt中,舞者穿梭於廿幾個鏡面裝置,或進或出,做著日常生活中的瑣事,吃東西、擁抱、亂丟垃圾、爭吵,鏡面映照著時而單人,時而多人的重複動作,綜觀鏡面所構成時間序列上人們印刻的存在痕跡,彷彿他們只是重演著過去,逼著人直視存在本質。這股提問「舞蹈還可以是什麼」的熱情,除了法國的“Non dance”運動,其他如姬爾美可的Rosas danst Rosas更承繼了美國後現代舞蹈家,如伊凡.瑞娜、崔莎.布朗與柴爾茲,透過動作結構以感知身體與意識擴展的可能,達到某種絕對(absolute),不同於後現代的中性、冷調,姬爾美可在嚴謹編織的結構間,允許個體差異性存在,於是「人」得以被看見。

究竟跳不跳舞,並非關鍵,重要的是,後現代舞蹈延續至當代觀念舞蹈的創作精神,提醒我們必須具歷史意識地不斷審視身體、空間與舞蹈本質,於創作過程中重新布署論述場域,產生在當代脈絡語境下有效的溝通。正如基索格芙評論那些缺乏動作的作品「都非常的『今天』」,但她沒注意到的是,每一個今天,都一定是過去,也都會是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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