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泰勒對《兩主之僕》情有獨鍾,他經常更新這齣戲的佈景,改變細節,卻不曾變動戲劇的情節、內容,到一九九三年,他已經導出六個不同的版本,九八年《兩主之僕》在巴黎「奧狄翁」劇院的演出,可算是史泰勒五十年來實驗的最終成果,我們看到他選擇了一種大而化之、不事奇巧的風格。
十六世紀中葉時,義大利各地都有職業戲班衝州撞府,不管王公卿相或是販夫走卒,大家都能同享看戲的樂趣,造就西方戲劇史上一段難得的「全民戲劇」時期。大約到了十八世紀中葉,大家逐漸把這種由流動劇團表演,戲劇裡的角色多是些類型化人物,劇本只寫就情節大綱,其餘由演員即興演出的戲劇類型,稱爲“Commedia dell'arte”(註1)。回顧那時,“arte”一詞還沒有現今「藝術」的意思,指的是具備某種專業技術的人,像是具有戲劇專業的演員、編劇,而“Commedia”泛指「戲劇」,除了喜劇外,也包括悲劇以及其他類型的戲劇,“Commedia dell'arte”指的是專業人員的戲劇,(註2)或可中譯爲「藝人戲劇」。
史泰勒曾導出六個版本
十八世紀的高多尼(Carlo Goldoni,一七〇七年〜一七九三年)起初寫《兩主之僕》Arlequin, servitore di due padroni,也是遵循當時「藝人戲劇」的傳統,只完成了劇情大綱,可是有天他看到有團戲班不懂得在即興部分善加發揮,進而讓《兩主之僕》變得平淡如水,他氣惱之餘覺得不如自己起而行動,回家後便把整齣戲全寫出來。《兩主之僕》日後成爲義大利「藝人戲劇」的登峰之作,但這時「藝人戲劇」也開始走下坡。到了二十世紀中葉,「藝人戲劇」與現代人的距離更形遙遠,而導演喬吉歐.史泰勒(Giorgio Strehler,一九二一年〜一九九七年)卻選在一九四七,創立米蘭「小劇院」(Piccolo Teatro)的這年,把《兩主之僕》搬上舞台(註3)。這齣戲不僅在義大利備受歡迎,之後在外國的巡迴演出也都傳出佳評,證明此劇突破了語言、種族的隔閡,「小劇院」也因而聲名大噪。
史泰勒對《兩主之僕》情有獨鍾,他經常更新這齣戲的佈景,改變細節,卻不曾變動戲劇的情節、內容,到一九九三年,他已經導出六個不同的版本,九七年「小劇院」成立滿五十年,還是上演《兩主之僕》以資慶祝。法國《自由報》Libération認爲史泰勒是「高多尼的發掘者」,不僅因爲他從一九四七〜七五年,導演了十二齣高多尼的劇作,(註4)更由於他賦予作品新意,讓對義大利文一竅不通的觀衆,依舊可以體會「藝人戲劇」的趣味,瞭解英國導演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所說:「復興戲劇的每個嘗試,都必須回溯民間戲劇的源流」(註5)意義何在。
劇評家多賀(Bernard Dort)曾說:當代導演高多尼作品會遇到選擇自然主義(naturalisme)或風格化(stylisation)兩難的問題。(註6)倘若九八年《兩主之僕》在巴黎「奧狄翁」劇院(Theatre de l'Odéon)的演出,可算是史泰勒五十年來實驗的最終成果,我們看到他選擇了一種大而化之、不事奇巧的風格:佈景簡約到最多只用三片可以對折的活動景片,代表廚房、與兩間客房。其餘場景也用抽象的手法處理,像第一幕舞台後方中央,兩個僕人擎著蠟燭,背對觀衆,每次有人進出就做出舉高蠟燭、橫臂、收回的動作,觀衆自然知道有個看不見的門在那裡。舞台前緣點起一排蠟燭,燈光也採用與燭光相近的色調,到最後一場戲有狂風、閃電才作些許變化。
僕人「阿樂岡」最令人印象深刻
在情節上,貝雅蒂絲來尋找情郞費南多,希維歐懷疑情人克拉莉絲愛上女扮男裝的貝雅蒂絲,再加上目不識丁,又同時擔任貝雅蒂絲、費南多僕人的「阿樂岡」(Arlequin),「誤會」、「錯認」的安排已讓劇情妙趣橫生。而演員則藉由動作的重複與模倣,達到表演的「笑果」,像是希維歐每次叉腰站定,要表現氣勢威武的時候,帽沿上的羽毛就自動由左而右,移到他眼前,還有他的劍常常在重要時刻卡住,讓他爲之氣結。
這齣戲裡每個角色都很重要,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無疑是「阿樂岡」。他爲了要黏合撕破的信,只好拿出自己的麵包來黏封口,可是肚子太餓,一不小心就咬了一口,接著又再一口,最後剩下一點點,他怕自己克制不住,決定拿根繩子把麵包綁起來,以便呑進去時還可以拉出來!這種「呑嚥─反吐」的舉動的確粗俗,對荷包滿滿的人而言,「阿樂岡」表現了喜劇的動作,然而對原劇創作之初圍在台下看戲的平民百姓來說,「阿樂岡」忍著饑腸爲兩邊主人跑腿,不僅連一餐飯都沒吃到,還得賠上麵包的情形,也許是他們努力工作,卻不知道下頓飯在哪裡的眞實反映。
「阿樂岡」的即興演出是本劇的要點之一。他翻前顧後都找不到信件,便開始詢問觀衆,觀衆竊竊偷笑,不敢回應,這時剛好有人咳嗽,「阿樂岡」模倣他的咳嗽聲,然後對那人說話,即興的運用讓觀衆也融入表演。另外在幾處類似雜耍的段落(例如「阿樂岡」穿梭在兩家主人間送菜),演員敏捷的動作與精確的速度感,讓雜耍適切地成爲戲劇元素的一部分,而不只是耍弄特技。
除了有熱鬧的動作,在有些連接毋需太過緊湊的場次間,活潑美麗的女僕或是沈醉愛河的情人就出來獻唱優美的歌劇名曲,由克拉莉絲的爸爸「潘達龍」指揮,現場樂隊伴奏,讓觀衆也享受聽曲的滿足。這齣戲雖然不算是正統喜劇,但音樂彌補了高級喜劇所需要的言語幽默、機智等智性的要求。
從戶外演出汲取的靈感
儘管這齣戲在室內劇場演出,但從一些細節的設計上,可以發現導演從傳統的戶外演出獲得了一些靈感:首先,舞台與觀衆席間擺了一小梯子,其實舞台不高,要跳下來也並非難事,爲什麼「阿樂岡」一撤去梯子,大家就只能留在台上叫罵呢?如果看過野台戲,你大概可以猜得到:臨時搭建成的舞台以長梯與台下連接,那麼高,怎麼跳?其次,觀衆席有幾個位子空著,有時沒戲的「旅店老闆」就坐到台下看戲,指正同伴的錯誤。另外以「提詞人」這個在原劇付之闕如,卻在演出中存在的人物來說,他偶爾會與演員爭論台詞對錯,打斷戲劇的進行;或是他發現燭火熄了,不管戲正演得如火如荼,他還是「克盡職責」,慢呑呑地走到台前點蠟燭,再慢呑呑地走回來。
追溯史泰勒與「藝人戲劇」的關係,讓人回想到今天台灣民間戲曲遭逢的低潮,是該歸咎於戲曲的表演形式,或是那些年代悠遠的故事偏離現代人的生活太遠?但是像北管戲的《雌雄鞭》講尉遲恭離家多年,妻子冒著烽火,遠道找來,他卻因爲賭誓不肯認老婆;或是《萬里侯》中父親願意爲趙匡胤捨命,是爲了趙匡胤答應把妹妹許配給他的兒子,可以讓家族騰達……這些故事難道不能在當今社會重新詮釋嗎?史泰勒儘管執導過許多西方名家大作,卻不曾忘懷義大利出產的「藝人戲劇」,他抛卻刻板的表演方法,嚴肅地探究《兩主之僕》興味所在,在他一次一次毫不留情的淬煉下,作品得以浴火重生,並成爲外國人心中義大利「藝人戲劇」的代表。在「胸懷歐洲」的同時,史泰勒仍舊致力發揚本國傳統戲劇,這是他令人敬重的原因,在「全球化」的口號震天價響的今天,他的事蹟尤其値得世人思考,以便在資訊爆炸的漫天煙幕中斟酌脚步,重尋自己的定位。
註:
1. 台灣一般翻爲「藝術喜劇」。
2. C. Molinari, "COMMEDIA DELL'ARTE" , Dictionnaire Encyclopédique du Théâtre, ed. par M. Covin, Paris, Bordas, pp.205-206.
3. Paolo Grassi et Giorgio Strehler, "Notre théâtre" , Théâtre populaire, no33, 1959, pp. 25-26.
4. "Il Piccolo Teatro dal 1947 ad oggi" , in Il campiello節目單, Piccolo Teatro di Milano, Stagione 1992/93.
5. 布魯克在《空的空間》The Empty Space中將民間戲劇列在「粗糙戲劇」(Rough Thea-tre)當中。「粗糙戲劇」的演出常是粗俗、不完美的,但它毋需維持統一風格,直接闡釋人的行爲,與民衆非常接近。參見Peter Brook, The Empty Space, London, Pen-guin Books, 1968, pp.73-109。
6. Bernard Dort, "Pourquoi Goldoni Aujourd'hui" , Théâtre Réel, Paris, Seuil, 1971, p.90.
文字|簡秀珍 中國文化大學藝術研究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