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最引起話題的日本動畫電影《你的名字》,風靡了各地影迷,也讓人再度回味當年宮崎駿時期日本動畫的榮景。除了因《你的名字》備受矚目的導演新海誠,日本動畫電影圈還有三位不可不知的導演:細田守、今敏與大友克洋。他們各有特色的畫風、敘事手法,對於人性深切而溫暖的關注與剖析,讓他們的動畫長片,更能觸動我們對人生與生命的思索……
又是歲末年終,回顧過去這一整年上映的電影,有兩部作品可以作為年度的點題:一部是韓國災難大片《屍速列車》,另一部則是日本動畫電影《你的名字》,前者為長年在台低迷的韓國電影票房注入強心針,後者則是重現宮崎駿時期日本動畫的賣座榮景,甚至更具話題性。在日本,動畫電影是電影產業中相當重要的命脈,其票房甚至超越真人電影數倍之多,而日本動畫電影的組成,除了有知名動漫畫連載作品延伸出的「劇場版」外,也有相當多創作動畫長片的導演,除了台灣觀眾耳熟能詳的宮崎駿,以及因為《你的名字》而剛被台灣觀眾所認識的新海誠外,筆者將於本篇介紹三位日本動畫導演,雖然際遇各有不同,風格也大異其趣,但共同之處,是作品都相當精采,且在日本動畫的發展上占有舉足輕重的位置。
細田守 在奇想的世界裡傳遞情感的溫度
若問起日本新一代的動畫電影導演中,誰能夠接下宮崎駿的榮光,除了新海誠外,另一個就是細田守了。比起新海誠在畫風上對於真實感的細膩描繪,細田守的畫風顯得自然樸實,簡單線條與柔和顏色,勾勒出一個個可愛討喜的人物,在鄉間裡,在巨大的雲朵下,唱著節奏輕快的溫暖樂章。在細田守的作品裡,沒有代表純粹之惡的角色,即便有惡,最後也會因愛而改變,這裡的「愛」不限於男女間的情愫,而是從個人擴延出的廣義概念,是愛情,是友情,也是親情。而作為良善的論述主體,青少年自然成為細田守作品中最常出現的角色。
從《跳躍吧!時空少女》開始,細田守的每部作品都與青少年成長有關,只是描繪的角度各有不同,《夏日大作戰》的成長來自同儕,《狼的孩子雨和雪》來自母親,《怪物的孩子》則是來自環境(外來的長輩),透過與他者、與世界的互動,逐漸長成良善成熟的大人。細田守筆下的這些青少年主角經常帶著異於他者的樣貌,無論是《狼的孩子雨和雪》中的狼人孩子,還是《怪物的孩子》中闖入神怪世界的人類男孩,都必須在異同中找尋自己的定位與價值,並透過不斷的抉擇來形塑自己的人生,狼人孩子必須選擇自己為狼或為人的本性,闖入神怪世界的人類男孩也必須決定最終要留在何處,一旦下定決心,就必須與所選之另一面對抗,細田守透過作品中的角色,傳達溫暖而堅定的力量,告訴觀眾這些不同可以被看見,被尊重,甚至可以讓他們成為更好的人,這是在他的創作之中,相當重要的精神理念。
另一個值得一提的,是細田守作品中二元存在的世界觀。《夏日大作戰》中龐大的網路世界OZ,及《怪物的孩子》中住著神怪的澀天街,都是與現實(人類)並存的「另一個世界」,細田守運用架空的世界觀,創造出童趣的視覺奇觀與驚奇冒險,透過角色在不同世界中穿梭,帶出作品在空間設計上的美學層次,而這些精采動人的魔幻狂想,也與宮崎駿的部分作品遙相呼應,或許,這就是他能接任宮崎駿的原因之一吧。
今敏 在轉瞬跳轉之間「現實即是電影」
如果說細田守的作品是清新的鄉村搖滾,那麼今敏就是迷幻詭譎的電子音樂了。雖然在正逢創作巔峰時就因胰臟癌而去世,但今敏在自己短暫的導演生涯裡,仍交出了五部優秀的作品,而其之所以被後人廣泛討論的原因,除了作品中虛實世界的交織外,就屬那狂放流暢、獨樹一幟的剪接風格了。
除了線性敘事的《東京教父》外,今敏的作品都在探討關於虛實辯證的主題,不管是《藍色恐懼》中幻想的自我與現實的自我、《千年女優》中的電影與現實,還是《盜夢偵探》中潛意識的夢境與現實,其實都是同一個本體,只是因為觀看的角度不同,而有不同的樣貌,如同攝影鏡頭的前後,便是真實與虛構的兩個世界一樣。在今敏的作品裡,這些世界是重疊且可以恣意穿梭的,是流動且可以任意改變的,在《千年女優》中,女演員千代子可以上一秒還在住處說著她過往的生活,可一個轉頭後,她已是深陷火海的戰國時代公主。這些時間與空間的斷裂性,被今敏刻意保留下來,用以在剪接時製造「視覺陷阱」,透過構圖的重疊、動作間的連接,角色得以在不同時空中穿梭,任意來回攝影鏡頭或是銀幕的虛實兩面,被打破的時空框架經過重組後成為被演繹過的「新現實」,藉由這樣的手法,觀眾如同掉入創作者精心設計的層層夢境之中,已分不清虛實真假,唯有透過電影中的人物,帶領觀眾抽絲剝繭,殺出一條回歸現實的脈絡。
然而今敏作品的複雜性不僅體現在時間與空間上,也體現在角色的設定上。其作品中的角色是由諸多面向的扮演所組合而成,企圖從這些扮演中尋找、辯證出最接近自我的形體,以證明自我確切的存在,而其過程通常來自反覆的對話、破壞,與重建,摻雜著對自我期望的投射、矛盾的妄想,以及來自他者建構出來、施加於己的想像。《藍色恐懼》中的偶像歌手未麻,《千年女優》中的女演員千代子,及《盜夢偵探》中的治療師敦子與警察粉川,都是藉由不同時空中的扮相,去理出投射這些樣貌的核心自我。也因此,今敏作品的複雜性如同放射而出的網,藉由虛實世界的廣度,與縱向的人物探索,共同交織出一場關於自身存在的證明練習。
在《千年女優》中,千代子曾提及自家後院的蓮花,花語為「純真」。雖然在今敏的電影裡不乏有許多性與暴力的激烈場面,但「純真」卻從未從作品中缺席,《千年女優》中千代子對於追尋目標的熱切信念,《東京教父》中總是能替身邊的人帶來幸福巧合的嬰兒,《盜夢偵探》中創作出連接夢境與現實的傑作,但個性上卻單純得像個孩子的時田,與他充滿玩具的夢境等,這些純真都被賦予最為純粹的姿態,像是一把鑰匙,是解開今敏故事中的迷陣,最為重要的存在。除了「純真」,「電影」也是今敏一再強調的元素。《千年女優》就是一部由眾多電影組成的電影,《盜夢偵探》中的警察粉川也曾與同伴有過電影夢,在今敏最後這部作品的結尾,粉川逝去的朋友對他說,「現實就是電影」,這句話作為今敏所有作品的結語,亦或是作為他人生的結語,可能都再適合不過了。
大友克洋 科技進步與人類良知的永恆角力
而論起今敏的發跡,其中一個重要的推手,便是少數橫跨動畫電影與真人電影的大友克洋。大友克洋的動畫作品只有AKIRA和《蒸汽男孩》兩部,其餘編導之作皆屬短篇,但這兩部作品的厚度與核心議題,卻足以讓大友克洋成為被推崇與討論的典範。
AKIRA的世界背景為虛構的戰後新東京,而《蒸汽男孩》則是十九世紀正值工業革命的倫敦,兩者雖然分屬過去與未來,卻都處於崩壞與新生的變動之際,兩個飽和的城市,熟成的果實,只等待裡頭的種子灑落,開啟新時代的篇章,而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除了關鍵的那個少年外,另一個,就是「科學」。大友克洋的作品大多都以科學作為討論的母題,在科學進步的世界中,反思進步帶來的污染、戰爭與權力爭奪等副作用。AKIRA中的權力頂點是能夠破壞一切的絕對精神力「阿基拉」,而在《蒸汽男孩》裡則是那顆帶有無窮力量的蒸汽球,為了登上權力的巔峰,前者是個人與世界的對抗,後者則是國家之間的對抗,但這些對抗的行為都伴隨著巨大的毀滅(阿基拉的現身如同影射核爆的符號),在此,大友克洋藉由戰爭的隱喻,來告誡世人在使用與發展科技時,仍需維持道德與價值的良善,畢竟操作著機器的,還是人類的心智啊。
如同細田守的作品,大友克洋的作品中也沒有純粹的邪惡,但與細田守有所不同的,是大友克洋使用了「敵人」的概念來處理立場對立的各方。在AKIRA中,各方人馬的出發點都並非單純的邪惡,科學家只是為了純粹的實驗數據,軍官只是為了維護社會僅存的秩序,而造成最大破壞的鐵雄,根本只是為了不再屈居於弱者的位置,不再受到傷害與貶低而已;而在《蒸汽男孩》中,雷的爺爺特洛伊是為了打造理想中的烏托邦樂園,雷的父親艾迪是為了將這些科技回饋給人類文明,羅伯.史蒂芬生雖抱持著跟艾迪一樣的信念,卻是身處與艾迪相互對立的國家。這些站在不同立場與處境的角色,都是為了自己所堅持的信念而戰,一方之惡,很有可能是另一方執著之善。這是大友克洋作品中的可貴之處,同樣也是大多數動畫電影的可貴之處,他們不武斷地認定個人的是非善惡,而是利用個人與社會的關係,去設身處地的呈現每個角色樣貌的多樣性。
今年的金馬獎動畫長片又再次從缺,華語電影版圖在動畫這塊已低迷數年,論其原因,大半與動畫電影的觀眾沒有養成有關,若是沒有票房支持,再好的創作也只是消磨。然而,雖然動畫長片產出不豐,動畫短片的創作卻不曾間斷,每年在金穗獎與高雄電影節曝光的短篇動畫作品,質與量都相當完備且充足。其實,台灣動畫不缺人才與故事,所欠缺的只是市場與投資方而已。產業的發展縱然無法一蹴可幾,但願數年後,台灣動畫也能像日本動畫那樣多采,且兼具市場與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