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創作畢竟不是社會運動,感知也終究意味著「感」與「知」二字,如何讓參與者不只是照表操課,身體完成參與卻未在認知中產生攪動,畢莎普提出的「立基於世界,卻同時脫離世界的參與式藝術存有論」,確實值得參考。畢竟想讓觀眾開始思考作品設局,如何參與的藝術性還是勾引身心進入的第一步。
參與式藝術一詞,看似今日發燒,卻非當代獨有,克萊兒.畢莎普(Claire Bishop)的《人造地獄:參與式藝術與觀看者政治學》將藝術中的「參與」概念緣起,定位於廿世紀初的歷史前衛主義,書中焦點集中當代藝術領域,爬梳歷史脈絡以外,亦對藝術作品的社會實踐與理論路徑提出批評。全書末段的一段文字,簡潔深刻地點出參與式藝術之精要:
「在利用人群作為媒介時,參與式藝術總是有個雙重的存有學地位:它既是世界裡的一個事件,同時也脫離世界。如是,它可以在兩個層次上(對著參與者及觀看者)傳達在日常生活裡被壓抑的種種……讓我們得以重新想像世界以及我們的各種關係。但是要擴及到第二個層次,那需要一個中介的第三項(一個物件、形象、故事、影片,甚至一個奇觀),使得這些經驗能夠緊緊掌握觀眾的想像。」
這段文字點出,在強調藝術的社會介入、參與即民主的前提下,透過媒介召喚身體感知經驗以重新想像世界關係的關鍵意義。進一步來說,對世界的認知結構得以重組,搖晃或攪動身體感官是必要的,這裡說的不單指位於表層的「刺激感官」,或如當今許多主打虛擬科技的「感官模擬」,而是如果我們願意相信感官人類學不斷主張的感官即社會、文化與歷史,那麼透過行為或藝術之部署,給出重新想像社會關係的事件、奇觀,那麼「立基於世界」同時「脫離世界」的反思性時空才有可能。
里米尼《國際最高機密》 反思與體驗的來回震盪
「立基於世界又同時脫離世界」的遊走狀態,讓我想到今年三月底的一個參與經驗。那是德國里米尼記錄劇團在柏林新博物館(Neues Museum)上演的國家政治系列(Staat1-4)首部曲《國際最高機密》Top Secret International,對我來說是一次疾走於反思與當下經驗的狀態。里米尼以「特務出任務」的事件,將情境設定在國民閒暇之餘汲取知識處的博物館,同時也是充滿帝國主義戰利品,榮耀與殘酷並陳的展示空間,這是里米尼為《國際最高機密》立基於世界的設定。
再來,「耳機」的運用是為關鍵。在作品中用上耳機雖非創新之舉,但用得適切,則可以是攪動感官、重組認知的重要媒介,這也是《國際最高機密》中的最高關鍵。耳機串起參與者扮演特務行動的當下,分秒必爭做出每個看似牽一髮動全身的決定,同時傳來與秘密行動有關的歷史人物錄音,反思飄蕩於博物館的帝國主義幽靈與現代民主披著羊皮的狼。透過參與者決定每個選擇與行動,我們發現民主終究無法僅靠口號與主張完備,更不是非黑即白的選邊站,如何從每個選擇覺察反思過去,覺察未來,是這場參與式藝術的洞見。
更有意思的是,耳機私語如催眠術的侵入性與私密感,讓參與者以為的私人小劇場如環繞身旁,扮演特務以為自己在拯救眾人的同時,或是自以為因「保安」需要越過隱私界線的瞬間,其他戴著耳機的參與者(可能同為演出參與者,也可能只是一般參觀博物館的市民),也窺視到了你的一舉一動。這種帶有個人私密小劇場色彩,卻也同時無論如何總是身為博物館參觀與劇團公開作品的群體活動一員,十足體現個體與群體之間的張力,以及藝術與社會之間永遠的模糊曖昧地帶,再一次讓我們看到「它既是世界裡的一個事件,同時也脫離世界。」
《請翻開次頁繼續作答》 重現事件,然後呢?
明日和合製作所今年五月於兩廳院「新點子劇展」上演的《請翻開次頁繼續作答》是另一個例子。明日和合將情境設立於台灣國民教育體制下必經的大考事件,以此作為立基世界的情境,參與的觀眾被賦予考生的角色,重新經歷一次被考試左右的歲月。似乎涉及「參與」二字,就必須有所「活動」。所以觀眾進行一連串活動,進考場閱讀題目畫答案卷、團康遊戲般根據指向「考試與人生」的問題進行作答,前後跨步移動身體,或左右選邊站。甚至交織了高中生們現身說法,分享個人對未來的徬徨與期待。明日和合的確將考試的冰冷、監控、制式、機械化,以及考試這種事件的必然結果:答案一翻兩瞪眼,非圈即叉,獨立個體被數字化約……等曾經的諸多無奈,以一種娛樂化、嘲諷化的風格再度活生生讓觀眾感受一次。
然而,如果這些「考場作答」或「移動身體」的方式,只是讓大部分已脫離大考階段的觀眾再度體驗,那麼能獲得的最大效果,也許就是讓曾經是考生的我們再度回首那段「荒謬」的歲月。而未能在每一個選擇與行動之間,開啟足夠的深度與空間對於考場人生進行具創造性的反思。模糊、灰色地帶,雖然不是現實生活中的考場人生所允許,但正因為《請翻開次頁繼續作答》是一件藝術創作,而非現實人生,所以立基於世界的同時,也須具備脫離世界的距離,參與者的創造性反思才有可能。
有所「感」才有所「知」
或許標舉參與式概念的作品,有過去「參與即民主」潮流下強調藝術的社會介入之目標,特別具有挑戰既定社會認知的企圖。然而,藝術創作畢竟不是社會運動,感知也終究意味著「感」與「知」二字,如何讓參與者不只是照表操課,身體完成參與卻未在認知中產生攪動,畢莎普提出的「立基於世界,卻同時脫離世界的參與式藝術存有論」,確實值得參考。畢竟想讓觀眾開始思考作品設局,如何參與的藝術性還是勾引身心進入的第一步。
文字|樊香君 舞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