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很多創作者走過的歷程:在學習西方的表演體系後,回返自身生長的土地,展開自我認同追索,林宜瑾為了勾勒台灣身體的全貌,她環島、登山、走進葬儀田野,到今年則開始學起了北管。在田野中貼近他人死亡的同時,卻也同時擁有了自己的家人與孩子,林宜瑾開朗地想像必然的未來,對她來說喜、喪並無二致,就如北管同時是婚喪喜慶的樂種,「在我離開時,希望也能辦歡樂又安靜的儀式,療癒還在的人,讓他們放心。」
「哎呀!應該要叫團員們一起啊!」林宜瑾、林志洋忙前忙後地在百餘坪的排練場搬動著各式物件,扼腕地喃喃自語,領養自東台灣的高山獵犬搭拉與西台灣的土狗LiuLiu繞著這對夫妻檔團團轉,一歲半的禾禾在花床上午睡,幾株植物在陽台邊沾著雨水,從這幢位於四樓兩百坪的鐵皮屋往外望是淡水河的瀲灩水紋。
這兒原是廠房,如今是他們在二○一八年十月才搬進的「家」,一半住宅,一半排練場,這一家子的生活與一干夥伴展開的工作正要在此生根發芽。
回溯土地 走索台灣身體的全貌
他們不是一開始就找到定錨點。林宜瑾最開始主修中國舞,二○一○年到巴黎西帖藝術村駐村半年,返台後歷經此輩創作者的自我認同追索,為了勾勒台灣身體的全貌,她環島、登山、走進葬儀田野,到今年則開始學起了北管。
最開始,她是從侯孝賢電影《悲情城市》裡的陳松勇在片中罵「幹」的身體張力出發,開啟了「ㄢˋ身體回家創作計畫」,接著,她不只從語言,也試著從飲食、環境、祭儀等角度靠「岸」,去尋找理解一切的線索,「我把自己丟到各種現場,把『本我』撞散,剛開始很難,直到牽亡歌的研究,我好像終於比較能讓現場穿透我,再回到排練場。」
牽亡歌陣是台灣道教信仰中對輪迴及死後審判的想像,為了安頓生靈所發展出來的展演形式,包含引魂、安慰亡靈、勸亡、啟程、過卅六關、遊十殿、辭生、謝神、送神等。製琴師兼牽亡歌藝術保存者林宗範是林宜瑾的引路人,她從二○一五年開始,陸續跟隨林宗範前往台南後壁村、六甲等開啟研究,以生死為徑,抽離出「螺旋」、「放鬆」等身體技巧,創作《彩虹的盡頭》(2016)、《虹Khing》(2019)、《渺生》(2019)等作。
北管樂器
今年農曆五月,林宜瑾一家人與舞團成員們一起參加了淡水清水巖清水祖師遶境,童年成長於雲林西螺福興宮對街的她,對祭儀中的鑼鼓喧嘩、高亢激昂的北管並不陌生,「但我聽不懂,也不知道要從何欣賞……」她誠實地面對自我感知的匱乏,「但我不能略過它,『ㄢˋ』經過牽亡歌有些累積,我覺得是時候了。」
禾禾參與了整個過程,這個一歲半的新生命如今聽到北管會跳舞。「北管樂也都出現在廟會、慶典,這種聲響有除煞、通天的特質。」舞團行政總監,也進行台灣傳統陣頭「官將首」研究的新手爸爸林志洋補充,「比如鼓吹(嗩吶),這種樂器很大聲,最早是用在軍隊用於傳令,後來變成報戰功,讓人共感榮耀,演變到現在變成慶典鬥熱鬧,從功能性演變成喜慶的樂器。」
他們年初買了套鼓,跟淡水南北軒的翁瑋鴻從最基礎的〈一鑼〉、〈火炮〉學譜。最開始,她試著拆解北管組成,將小鼓、通鼓、大鈔、小鈔拆解,分析樂譜,理解細節,但發現唯有一個整體才是北管,「唯有樂器與人的聚集,才是北管——當人靠近,音量包圍,某種程度上,就像牽亡歌,可以引領人抵達另一個地方。」
禾禾與她的護衛、玩伴們
禾禾的玩伴兼護衛有高山獵犬搭拉與快樂土狗LiuLiu,動物朋友有時力量不分輕重,撞著了小女孩,新手爸媽也只是笑嘻嘻地看著二犬繞著禾禾快樂跳躍。不只二犬,還有一匹小馬,小女孩搖搖晃晃坐上,極快適應了有別於穩固地面的不協調,林宜瑾分享初為人母的心路歷程:「我們都會擔心小孩面對危險,但小孩沒有這麼脆弱愚蠢,當大人一直幫他們決定,他就沒辦法進化。」她頓了頓,「禾禾是她自己,只是借用我的身體來到,我們得讓孩子成為她自己。」
新生命的加入也帶來混沌,「小孩是無法預期的,我們得放下『我』與對時間的感知……比如孩子要喝奶,第一個月,沒有白天黑夜的分別。某部分,打破『我』對媽媽是很好的寶藏,讓我重新理解生命,去更認識我是誰,這個生命在建構自己的同時,也打破了我對自己的界定,開啟了其他意識——這跟進入田野是一致的。」
療癒用植物、石頭
巫體質的林宜瑾慣於跟植物相處,她曾在二○一四年登北大武山,三天兩夜走中央山脈南段最高峰不是一條輕鬆的路,她說「跟山一起」是最好的方法,「往土地踩進去,吐氣、往下放,讓力量自然地回返你,把你的脊椎撐上來。」這過程與進入牽亡歌陣現場是一致的,「最初我始終感覺自己跟老藝人們合不起來,後來,我感覺很內在的肌肉突然放鬆了,那瞬間我感覺我們在一起了,那是橫隔膜附近的肌肉,一般跳芭蕾、現代舞,這塊肌肉多數時候得提起來。當我放掉,我感覺自己不再是知識分子/都市的身體在田調的現場。」
「這種踩地的放鬆,與橫隔膜的放鬆是相通的。當我們『放掉』,土地有一股氣流回應,讓我們的骨骼能夠在排列軸上『站好』,把肌肉交給土地,土地回應的力道,就是身體的『中軸』。」她轉而提起柯金源的台灣霧林生態系紀錄片,「《神殿》說自然界沒有目的,但生命中的每一個個體會去展現自己的意義。我認為,跳舞的意圖不能強烈,但若沒有意圖,表演者站在舞台上有何意義?」最終,身體都要透過自身的運動展現意義,這位編舞家虔誠地說:「自然讓我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