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導演克勞德.雷吉於二○一九年十二月廿六日凌晨辭世。高齡九十六歲的雷吉橫跨法國公、私立劇院超過半個世紀,累積了八十多部作品。他不但挖掘許多蘊含著豐富文學價值的當代文本,也帶領無數知名演員超越自我、挑戰充滿詩意和感官性的劇場表演(註1)。
出身法國南部保守家庭的雷吉(Claude Régy)從小沒有接觸過戲劇演出,依軍人父親的要求,他專心研讀法律與政治學,準備從事公職。但廿歲的他在巴黎劇院偶然看了沙特的《蒼蠅》Les Mouches,自此決定放棄學業,拜法國先鋒導演杜蘭(Charles Dullin)為師,投身劇場創作。一九五二年雷吉的男友自殺身亡,他將喪偶之痛轉為創作動力,執導西班牙劇作家羅卡(Garcia Lorca)的Dona Rosita。
自成一格的創作路徑
不同於當時絕大多數的青年創作者,雷吉不企圖發展奠基於布萊希特理論的政治劇場,也不盲從荒謬風潮,搬演貝克特和惹內劇作,反而努力開創屬於自己的導演風格,突顯當代文學的親密氛圍與獨特魅力。無論是品特的日常對話、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的散文書寫,雷吉呈現洗練文字蘊含的無限意象,及觸動人心的震撼能量。
對雷吉而言,文本並非推展劇情、表達情感的媒介,而是具表現力的素材。他不認為劇場需要誇張表演、複雜技術、華麗的布景與服裝,而是要透過樸實無華的敘事口吻,讓觀眾聆聽作者書寫的筆觸、語言背後的複雜感受,進而延伸心中的想像。如他所言:「文字是用來解放一種比它本身更意味深長的無聲意涵。」(註2)在雷吉的劇場中,法國演員得放棄叨叨不絕的表演陋習,用精準的身體姿態和語速處理文字。他們放慢每一個字的發音、延長每一句話的語調、強調斷句間的空白,讓文字和聲音成為一種連綿不絕的能量。受到中國繪畫啟發,雷吉強調表演的「留白效果」,讓觀眾聽見字裡行間的言外之意:「我深深相信沉默的功效,甚至認為沉默就是一種語言。唯有在無言之中透過靜默,我們才能更貼近自己的內在。因此,我也試著趁觀眾進場、等待開演時,讓他們不要聊天,慢慢進入演出的沉靜世界。」(註3)
雷吉的留白美學也顯現於舞台空間。他經常透過空的空間,延伸觀眾的想像。「空白或緩慢,是處理時間與空間的方式,跟量子力學息息相關。科學家可以證明空並不是什麼都沒有,反而充滿了能量,包含了各種潛在粒子。空的能量能夠傳遞氣場,它讓相互衝突的實體產生內化,成為一個總和。因此,不會再有相異的角色,每個人都可能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像我們一樣活生生的事物或許已經死去,還沒發生的可能才有生命,或是說,它們尚未誕生卻稍縱即逝。」(註4)
幽暗的真實體驗
這種富有哲思的想法反映在雷吉作品中的燈光變化。他善用昏暗空間和細微光影,帶領觀眾遠離現實,進入如夢似幻的世界。透過文字、語言、身體、聲音的交融,他企圖打開觀眾的感官,讓他們更敏銳探索理性外的幽深境界。這不僅是獨一無二的劇場體驗,也是一項考驗:「若我們想感受到劇場的神聖性,也就是說它要觸及所有人類,包含意識之外的領域,那就必須要下功夫。發現一本探索未知的書籍、閱讀科學和哲學論述,都需要這種努力,看戲也一樣,這都讓我們超越自身,觸及另一種層面。我的作品就是要開啟觀眾的感知,讓他們努力去感受不同事物的流動。」(註5)
儘管雷吉的舞台美學使某些人覺得晦澀難解,但他在眾聲喧嘩的法國當代劇場中獨闢蹊徑,邀請觀眾沉浸在引人入勝的寂靜風景,透過無盡的想像捕捉表象外的真實紋理。的確,大師的殞落象徵一個時代的終結,但雷吉劇場的無聲震撼仍迴盪在每一位觀眾的心中,綿延不息。
註:
- 雷吉不但是挖掘傑哈.德巴狄厄(Gérard Depardieu)的伯樂,也與其他知名演員合作,包括珍妮.摩露(Jeanne Moreau)、米歇爾.比高利(Michel Piccoli)、黛芬.賽赫意(Delphine Seyrig)、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等。
- Brigitte Salino, « Le metteur en scène Claude Régy est mort » in Le Monde, 26 décembre 2019.
- « Mort de Claude Régy, metteur en scène qui avait lancé Depardieu au théâtre » in AFP, 26 décembre 2019.
- Jean-Pierre Thibaudat, « Claude Régy : ’’Les acteurs qui parlent sans silence ne font que du bruit’’ » in Libération, 17 avril 2004.
- 同上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