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台多年的馬華劇場編導高俊耀,將三部劇作〈死亡紀事〉、〈親密〉與〈大世界娛樂場II〉結集為《親密:高俊耀劇作選》,從中可以看出其擅長調度語言與聲音,讓讀者隨之迷眩,掉入生命幽微,也藉著劇本觸及的多個島嶼,映照出其間國家與個人生命的詭譎處境。
《親密:高俊耀劇作選》所收錄的三部劇本裡,可以看見來自馬來西亞的劇場編導高俊耀流暢調動各種語言,及聲音配置,它們時而混淆讀者的感受,時而引領讀者掉入生命幽微夾縫中動彈不得。
語言與聲音裡的威脅,時時緊迫
在〈死亡紀事〉中,回國奔父喪的弟弟,一開始便與另一名敘述者的聲音,游移在我、他、我們,和他們之間,及至「回教宗教局」到來,並以死者生前曾是回教徒為由,向弟弟討回其父的屍體,語言開始交織得更加複雜,官員只說馬來語,而弟弟則以華語、英語應戰。爭論的起點,始於一紙父親陳大揚登記入教改名為Hassan Tan bin Abdullah(哈山陳敏阿都拉)的公文,語言至此,已不僅是唇槍舌戰的工具,更是判定身分的關鍵物證。
由品特(Harold Pinter)的劇本《今之昔》Old Times出發,重新鑄造而成的劇本〈親密〉中,原先劇本裡的語言內爆的強度已減弱,但威力仍不可小覷。在劇本裡出現的人物一樣有一對夫妻,與妻子久未見面的朋友,最大的變動與關竅,或許來自〈親密〉新加入的人物——丈夫曾長期留駐東南亞的叔叔。這四個人在語言上,時而結盟,時而針鋒相對,高俊耀在聲音設計上亦推波助瀾了人際關係間的勢力消漲,角色間有時異口同聲,有時一起發聲,內容卻前後顛倒或相互悖反,他們時刻透過各種聲響誘惑讀者,爭取讀者的認同。
但在語言之外,這世界惘惘的威脅顯然更為緊迫。在對話中,可見到來自馬來西亞,試圖融入台灣的妻子在「誰」讀作shei或shuei的口音上露餡,抑或是叔叔堅持不以英文名稱呼眾人,並且隨口扯著政治不正確的族群笑話。而語言只是冰山露出的一角,更緊要的是藉此辨認他者的身分、族群、與國籍,彷彿不如此操演,便無法比較出與他者的位階落差。而這種高低排序的遊戲,可有玩膩的一天?誠如劇中丈夫私下議論外貌青春永駐,也最不拘泥於各種人權準則的叔叔,他說道:「叔叔的時間,好像根本沒在動」。
當我們意識到語言之外的威脅,威脅便如影隨形,在〈大世界娛樂場II〉中,連對白都不剩,只餘四名陳姓角色的獨白,被各種聲響包圍,困在一座包裝成賭場主題風格的監獄裡。劇作家彷彿信手捻來皆是時代的隱喻,譚詠麟的流行歌,香港保險公司的標語喊話,澳門土地公神龕的對聯,它們在劇中反覆徘徊,外在的聲響永無疲倦地推動著世界運行,而人在其中是最不重要的物事,無論賭或不賭,由出生至死亡,皆深陷局中。
邊界移動間的處境,詭譎難解
劇作家敏銳於語言與聲響的運用,除了如他在劇作選收錄的創作手記〈韻有頓挫,聲有字〉中所言,他是在一場讀劇活動裡,發現〈死亡紀事〉的前身劇本,並不好聽,觸動了其後在文字聲韻與節奏上的嘗試。我想也來自於跨越各種邊界的地理距離移動後,所造成的生命擾動,與外部觀點。
三個劇本中,觸及的島嶼包含,馬來西亞、台灣、澳門,甚或英國,人們的移動選項含括求學、工作、移民、經商,以及奔喪。移動的複雜程度加劇,不同族群間的互動,或磨擦愈顯增加,再添上現代國家建立後,各國建國大業中的分配不均,國與國間的各懷鬼胎,個人將面臨的生命處境,只會更詭譎難解。
只是一旦事到臨頭,我們還是免不了會如〈死亡紀事〉中的弟弟與敘述者,想問這到底是「宗教問題法律問題/種族問題政治問題/社會問題家庭問題倫理問題/認同問題存在問題/利益問題制度問題?」,如果我能知道「到底我要怎麼問怎麼看?」,會否答案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