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歇.克朗淳的重新製造,在既有傳統文化的符號裡,重新爭取到話語權後,不慍不火地將所要反抗、述說的內容爆發出來,作為對王權絕對正確性的反抗,讓舞蹈作品本身除了藝術層面的突破,更與泰國當今政治局勢產生對話關係。為什麼需要在此刻拆解泰國傳統舞蹈作品?在此也有了清晰的回答。這也是少見在藝術與現實兩種層面上,同時與當代現狀有深刻嵌合與呼應關係的作品。
皮歇.克朗淳舞團《No.60》
8/9 台北 水源劇場
在脈絡性地接收了一個身體系統之後,要如何將其拆解、重組,對表演者而言,是項繁複的考驗。兩個步驟裡,拆解是相對容易的,而其中又可以延伸出兩道關鍵道子題:如何拆解?為何拆解?若能將這兩個問題細膩處理,則本身就是朝向有意義、系統性重組成果靠攏的過程。
透過動作破解,製造身體的逃逸路線
皮歇.克朗淳(Pichet Klunchun)過去廿年所學習的泰國傳統舞蹈箜舞(Khon),在其文化脈絡裡,「被用來強調王權與天界的結合,建構泰國王朝為羅摩轉世的神聖性;也因此,箜舞與皇權政治緊密扣闔,成為泰國文化中重要而不能改變的傳統。」(註)面對這樣的素材,克朗淳首先引入了當代理性的思維模式,以數學、幾何的邏輯,對其進行系統性的拆解。如此一來,原先在泰國文化傳統中根深柢固,並與王權神聖性緊密綑綁的表現形式,被拋入了真空場域,創作者藉此在其中重新奪取話語權,製造出了一條屬於身體的逃逸路線。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這是兩種系統碰撞所造成的結果。將傳統藝術文化的動作破解,與試圖「重新製造」的行為本身,在戲曲或其他傳統藝術領域的創新也已屢見不鮮,其中成敗,不在本文述及範圍。不過,倒是有另一個例子,可立即與《No.60》互相參照,說明挑戰傳統、創造新意的過程可以參考的路徑。在世紀當代舞團於二○二○年六月首演於華山烏梅劇院的《荒塚的繁花》中,結合探戈與京劇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語言,破解出以肢體表述愛情關係的全新形式。這也是另一例,將兩種龐大、具有深遠文化背景之系統直接碰撞,因而得出全新結果的案例。將兩個例子並置,可以清楚看出,讓不同系統產生關係,無論是彼此挑戰、融合、質疑、破解,很可能都會因此製造出新穎的藝術語言。
同樣邏輯在哲學場域裡,傅柯(Michel Foucault)同樣有可以參照的文字。他在《外邊思維》中指出,因為想要突破邊界而不斷衝撞邊界的結果,很可能最後只重新強調了邊界的存在;真正的突破,在於如何使截然不同的秩序重新降臨。而不同藝術語言的系統,之於另一種系統,正是全新秩序的存在。克朗淳的重新製造,其巧妙之處在於科學、理性、數學、邏輯的現代思考模式,被帶入泰國的傳統舞蹈文化,但由於科學作為一種被普世接受、習慣的思考邏輯,因此在看見拆解結果之餘,少見將其強調為將另一種全新系統引入且碰撞的評述。然而無論從《荒塚的繁花》或《No.60》都可以看出,新的觀看、敘事空間,都因此被沖刷出來。對於有志於進行類似實驗的創作者而言,融合兩齣作品的經驗,及以上論述,或許可以提供一種可能的思考路徑,來從既有文化脈絡中爭取到空白的、話語的斡旋空間。這種思考模式並不會淪為公式,因為系統與系統的配對有無數可能,而逃逸路線所指出的方向,亦不會受任何限制。
重新爭取話語權,與當今政治局勢對話
皮歇.克朗淳的重新製造,在既有傳統文化的符號裡,重新爭取到話語權後,不慍不火地將所要反抗、述說的內容爆發出來,作為對王權絕對正確性的反抗,讓舞蹈作品本身除了藝術層面的突破,更與泰國當今政治局勢產生對話關係。為什麼需要在此刻拆解泰國傳統舞蹈作品?在此也有了清晰的回答。這也是少見在藝術與現實兩種層面上,同時與當代現狀有深刻嵌合與呼應關係的作品。而其思路從方法上,其實展現的就是跨領域思維,就此角度而言,此作不僅為台灣表演藝術界帶來一股新氣象,更重新翻譯了「跨領域」藝術內建的張力與可能性。
註:張懿文〈去除王室神聖性,隱喻當代政治〉,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60509)
文字|張敦智 劇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