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今日的策展手法,尤其是對於展演性(performativity)的重視、閒置與歷史空間以文創園區的規格整合與管理時,我們是否可能從上述80、90年代結構性回應的脈絡,持續爬梳當下策展意識的思想行動,使零碎縫隙的空間能在擠壓之中獲得意義的延展。
「策展」具有文化生產的政治意識,在可見與不可見之間測量與調度。如果說討論台灣策展專業的啟蒙時間點,大多落在1998年南條史生來台策劃台北雙年展,從地方轉向國際,而將策展視為展覽製作與機構的文化話語權;這一專題策劃,則將切入視角放在機構的歷史觀之外或偏側,從1980年代起始的策展意識問起,記錄當下幾個策展思想的延續思考和行動。
由於新自由主義下的政治和產業思維,且承襲西方策展脈絡下的觀看機制和時間史觀,使台灣在面對全球化發展和地方布局時,特別容易遭遇一種對於國際投射的匱乏情境和非西方焦慮。當形式逐漸機制規格化時,策展倘若不只是組織、協商與展示,那麼其和既有的文化生產權力之間的對話及辯證,則是內外重新敘事的行動,對於博覽會式的歷史傳承、權力技術與視覺化編制,進行批判,並涉及在地策展以島嶼位置,如何創造另類知識的對話空間和經驗的可能性。
聖像破壞與文化行動
葛羅伊斯(Boris Groys)認為策展人既以公眾之名,其角色便是要去捍衛公共性。他透過德希達的「藥療」之說,從Curator的拉丁文詞源上具有care照料和cure療癒之意,說明策展實踐在於將作品帶入公共視野,「治癒圖像的同時也加強了圖像本身的疾病。」要實現其可見性,也必須「同時動用聖像破壞的潛能」。
我們且先從1986年的「息壤」和1988年的《驅逐蘭嶼的惡靈》看起,前者選擇公寓、攝影棚等空間作為反主流文化體制的策略,後者則以離島的反核遊行與行動劇場,進行藝術的社會和生態反省。獨立的策展意識可說由文化行動啟始,並且從制度化地景上的違建與廢墟,主流與邊緣的矛盾關係中,重思身體、空間和時間的批判與詮釋。緊接著1993年開始經營的「甜蜜蜜」咖啡屋,以小劇場、聲音藝術、實驗電影、討論會等系列策劃,形成當時另類表演的場所代表。1994年亞洲民眾劇場以「落地掃」作為「鄉村行動劇」的樣本,在廟埕上舉辦「亞洲落地掃」,以民間戲曲身體的轉化詮釋民主政治中的現代身體。1994年在福和橋邊的「破爛生活節」,1995年的「台北空中破裂節」、「台北國際後工業藝術祭」,則如同邊陲區域和破敗身體的狂歡。及至台北縣政府於1992年改制下所推動的「中元普渡祭宗教藝術節」,由此進入與體制的協商。
1994年文建會推動社區總體營造,開始系列的藝術下鄉、社區劇場、地景與特定場域藝術建置等,機構化的展演是由地方性的策劃所建制,形成往後文化治理的主要景觀。與之對比的,則是前段所述展演策動對身體文化的逆反,河邊生活與地下空間的臨時自治區概念,建構臨時群體的疏離與轉換的民主,從踰越的官能和堆積的過剩,展現林其蔚描述為「自我妖魔化」的策略,以及游崴所稱的「破爛視聽性」。各種小劇場和藝術計畫(空間)的交錯中,從人造環境、秩序底下的破敗和髒污,紛雜混生出一種身體系譜意識。
挪動邊界與解放時間的行動場景
相對於今日的策展手法,尤其是對於展演性(performativity)的重視、閒置與歷史空間以文創園區的規格整合與管理時,我們是否可能從上述80、90年代結構性回應的脈絡,持續爬梳當下策展意識的思想行動,使零碎縫隙的空間能在擠壓之中獲得意義的延展。或可就此展開場景考察,探究這些空間的潛殖與潛能為何,而我們又可如何繼之?
這次的紙上策展專題,以行動為題、4個場景為索引,對於「生活圈」的感受和座標持續辯證與擴大,以思考中心與邊陲的偏移製圖學。在頓挫的情境裡,我們可以從這些實踐中看到,老舊公寓和沒落街區的巷弄述說關於公私領域的相互僭越,或是在不同的環境視角下,面對土地開發、山林企業化等,在鷹架、礦場和工寮之間,關於家屋、部落、傳統領域的再翻土。從場景1的「驛站」提出策展的歷史任務、轉譯與煉金術思考,場景2「移動縫隙」的亞洲問題、在地化身體實踐和賦權的可能,場景3「山海的篝火」對於自然和生命勞動史的重新反思,以及場景4「三角洲」,以這一既豐富又脆弱的匯流地意象,點出邊界流動的多重敘事和節點連結的創造。
各場景的開篇,則是特別從攝影師許斌的大量作品中挑選(場景3的攝影則是由冉而山劇場所提供)。許斌常年穿梭於此專題中所介紹的策動場景,記錄下台灣、香港、澳門、中國等地的各個現場和身體,並以攝影之眼轉譯其動態中的力量和幽靈。特別是他對生態的關懷,也使他成為策動者,如2011年發起的七股沙洲行為藝術祭。因此,我試圖從攝影的角度,構成場景的潛文本。
於此,容我再提葛羅伊斯在〈裝置的政治〉一文最後所說,藝術裝置是一種「去蔽」的空間,「它揭示了那些隱藏在民主秩序模糊的透明度之下的異位的、自治的權力。」專題中所介紹的幾個關於策展的思想行動和實踐場景,基於對生命政治、移民與殖民歷史、新自由主義、海島意識、生態視野等省思,以游擊式的另類行動進入地方場域,從現代性和傳統的張力、文化多樣性的角度思考其中交錯的關係,強調空間的開放與聚合,場所的歷史、精神性和其抵抗能量。
作為部分的記錄,此次專題暫且提供一種行動場景的探索。或許就猶如林班歌,在都市邊緣與生態文化間,以流離、斷裂和混融的動能,進行邊界挪動和時間解放,記錄那些瀕臨失去的時間和神話。而實踐者是如何投身進入複雜交錯的動態,在多聲道的書寫慾望之中,重構身體變形的能動性。
文字|周伶芝 紙上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