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際或國族間的重大紛爭中,藝術曾有機會成為干戈的緩衝點,只因人們懂得在藝術之前學習謙卑。認為太高調?藝術就可能成為鬥爭過程的犧牲品。此時藝術家得為藝術之外的現實選邊站,無論是被逼或被利誘,讓創作淪為言不由衷的工具。存在一旦失去自由意識,藝術就不再是藝術。過去一世紀在歷史上雖只算浮光掠影,人類真的進步了嗎?
遠在東歐的一場俄烏戰爭開打半年來,影響所及涵蓋全球,並從政治、能源擴散到經濟,連文化藝術也無法倖免。2月底開始不少俄國音樂家陸續遭抵制,如指揮巨擘葛濟夫被慕尼黑愛樂開除,女高音涅翠柯被大都會歌劇院臨時解約。4月中,極具權望的柴科夫斯基大賽更被日內瓦國際音樂比賽世界聯盟除籍。抵制理由是這些俄國音樂家或組織曾受普丁政權培植,或未遵照西方要求公開譴責普丁及其侵烏行動。戰爭爆發初期,也有包括柏林愛樂首席指揮佩特連科和鋼琴家紀辛等多位著名俄國音樂家挺身呼籲休戰。諷刺的是,涅翠柯雖曾表達反侵略的說詞,卻被俄羅斯官員斥為「叛徒!」
散布仇恨只讓創傷加劇
抵制範圍不限樹大招風的古典巨星,更涵蓋芭蕾、流行、電影、視覺藝術及體育等領域,連無法說話的19世紀俄國經典曲目也遭撤換!有些俄國演奏家願意譴責侵略,譬如年僅20歲的鋼琴家Alexander Malofeev,即使人已飛抵溫哥華,仍被加拿大主辦方臨時取消其演出,理由是不希望他「遭到觀眾抗議!」他在臉書上無奈地表示:「我仍相信俄國文化,音樂更不應被當前的悲劇所玷汙,如今卻跑不掉了。…人不能因其國籍而受評斷,但為何轉眼間世界會退到人們必須在恐懼和仇恨之間做選擇的地步?…散布仇恨並無濟於事,只讓創傷加劇。」
專業音樂賽事的參賽者並不像奧運選手那般代表其國家出賽,國際音樂比賽世界聯盟日前發出聲明:「參賽者不應被視為其所屬國家的官方代表,也不能只因其國籍而被自動視作一種思想的表徵。」但5月舉行的都柏林國際鋼琴比賽卻取消本已入圍的9名俄國鋼琴家的參賽資格;同月在芬蘭舉行的西貝流士小提琴比賽也不約而同剔除2名俄國參賽者,理由是「殘酷的戰爭暴行讓賽委會無法在道德上不排除俄國選手參賽,以維護其他選手及賽事。」均引起輿論兩極看法。
3月在德州舉行的范.克萊本國際鋼琴比賽資格賽,卻接納多達15名俄國選手,並錄取6名晉級6月的正式比賽,也遭外界質疑聲浪。唯主辦單位一方面極力譴責戰爭暴行,同時堅持藝術不應受政治左右,無辜的青年鋼琴家須被支持。並舉范.克萊本在美蘇冷戰高峰時赴莫斯科參加柴科夫斯基大賽奪魁的事蹟,即為藝術具有超越性的最佳例證,而這也是後續創立克萊本鋼琴比賽的初衷。
克萊本凱旋而歸時,美國並無特具國際威望的鋼琴比賽,在德州的美國鋼琴教師公會和一群志工的發起下,首屆范.克萊本國際鋼琴比賽於1962年誕生。當時蘇聯剛試爆迄今威力最強的「大伊凡」氫彈,加上越戰膠著,美國又將面臨古巴飛彈危機,但該屆比賽仍邀請蘇聯評審Lev Oborin,並有4位俄籍選手參賽,最後由莫斯科音樂院的Nikolai Petrov和Mikhail Voskresensky分獲二、三名。戰後曾在美國風聲鶴唳、以反共之名羅織罪狀及無區別攻訐的麥卡錫主義——類似台灣白色恐怖——雖已式微,美國社會氛圍仍趨保守,輿論卻能以政治與藝術分離的態度看待敵國音樂家。無論是1955年吉列爾斯或1960年李希特等鋼琴家赴美首演時,兩人雖都領有蘇聯政府特殊津貼,主流媒體均以頭條新聞處理,並造成樂壇轟動。
政治無限上綱,取消文化變本加厲
7月起筆者以一系列專文從體壇往事聊到樂壇今昔諸多事件,重點即批判近年國際間興起一股莫名的取消文化。尤其被連結到政治上的搧風點火,導致的文明倒退只是歷史上的一場鬧劇。歷史很有趣,對人事功過的評斷角度往往不同於當世人。1849年華格納曾因參與反動革命被通緝而流亡國外15年;二戰期間許多音樂家基於各種因素選擇留在德國,不但服侍納粹,有的還曾公開頌揚希特勒!譬如作曲家理查.史特勞斯,指揮家福特萬格勒、卡拉揚,鋼琴家紀瑟金、巴克豪斯,和法國淪陷區維希政權下的柯爾托。他們有的被斥為出賣靈魂,戰後遭西方禁演一年至數年不等,後來卻一一憑著音樂實力復出,彷彿一切盡釋前嫌。他們在後世無數古典樂迷的心目中,留下的只是音樂上的典範。很遺憾嗎?
在人際或國族間的重大紛爭中,藝術曾有機會成為干戈的緩衝點,只因人們懂得在藝術之前學習謙卑。認為太高調?藝術就可能成為鬥爭過程的犧牲品。此時藝術家得為藝術之外的現實選邊站,無論是被逼或被利誘,讓創作淪為言不由衷的工具。存在一旦失去自由意識,藝術就不再是藝術。過去一世紀在歷史上雖只算浮光掠影,人類真的進步了嗎?
(本文出自OPENTIX兩廳院文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