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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內行花蓮」(Yun-Pei Hsiung 繪)

芝:12月的第一個週末,我們去了花蓮看城市空間藝術節「內行花蓮」和花蓮跳浪藝術節「變化球」,兩者都想透過「地方學」的概念帶動一種所謂在地花蓮視角的介紹和思考。雖然兩者的性質不同,文化層面的觸及也有所差異。不過,對三天兩夜的旅客而言,我們可以密集看到一個週末裡,城市的文化活動如何打造它的策略文本,強調它在移動資本下所形塑、可供快速吸收的地方血統式的宣言。

第一天城市空間藝術節的「花蓮舞台」便讓人看得感慨萬千,似乎意料之中。號稱「全表演藝術演出,全花蓮在地團隊,連續3日近50場精采演出輪番上陣」,這種年度盤點、聯歡晚會式的展演,每個團隊分配半小時,不僅再度加重與自曝,老舊地方政治的假性資源分配思維,將團隊置於有如「地方分類」的超市貨架上快速消費,也取消了團隊各自經營的脈絡。

看似百花爭豔,卻是貨架消費主義,看似平等分配,卻平滑了團隊的差異、平滑了展演的思考與歧義。可能更多是在展現主辦單位的協調組織能力。這個「內行」,不知是有意無意,又借屍還魂,回到如帝國博覽會式的全景敞視主義與控制的展示。

大概是多年來,台灣藝文環境應對公家機關難以做基礎的長遠規劃,文化治理總是為選舉和虛幻的民意想像所綁架,無法扎根的短線分配,節慶之島的城市操作,或許已到了接近窮途末路的階段。節慶疲乏,既非城市的狂歡,亦非藝術的擾動。藝術節想建立城市的特殊時間,卻先進行自我觀光化。要問城市空間裡的藝術是什麼,但目的恐怕不在藝術,而是以藝術之名為文創價值妝點。

選舉語言的全面化

亮:第一眼看到「花蓮城市空間」這幾個字,我是充滿遐想的,因為花東一般被定位成接近大自然的地方,是台灣西部都市人的度假村,許多港澳朋友尋找心靈救贖的聖地。你想,比如日本的靜岡或法國的普羅旺斯,他們會不會談自己的「城市空間」?大概不會吧。

可是,花蓮當然有它獨特的城市性格,意思不是它有觀光飯店、多元族群、文創園區、自然資源,和試圖整合這一切的都市規劃,而是反過來,正是有了都市規劃,就一定有無法規劃、整合,以至於排除、壓抑的東西,甚至有一股反叛這種壓抑的慾望,潛行伏流在這個地方。一定有在問「什麼是城市」、「什麼是自然」的花蓮藝術家,一定有在問「什麼是原住民」的原住民,而且應該很多。他們在哪裡呢?城市研究的開山祖師之一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再三強調,城市空間不是用鋼筋水泥築成的,而是給身體打開的,不是技術官僚和建築師的成品,而是好奇、質問、反抗和遊戲的人創造出來的作品,就是這個意思。

然後,看到「內行花蓮」,就覺得大事不妙了。台灣民主政治有個苦澀的成果,就是選舉語言的全面滲透,侵入生活的各個角落,改造你我的舌頭,連對語言應該比較有自覺的藝術界也不能倖免。於是,城市的名字前面安上了「原汁原味」、「正港」、「老」、「真」這些用語,「內行」算是比較新,但仍是舊的內容,選舉式的形容,是最純正的「我們」本地人才懂的「本地」。

問題是,這種對於本真性的強調,根本是反城市的。作為多元族群相遇的場所,異鄉人的驛站,城市是混雜、異質、持續變動的。城市與自然的關係也在不斷重整,比如新城鄉和秀林鄉的亞泥開採問題,就是典型的自然地景為了都市開發而巨變的案例。那麼,城市到底要如何純正,如果連自然都在變動的話?

我們去,主要是為了看冉而山劇場的行為表演,和TAI身體劇場的《過來鄉運》。一群人散落在廣場各處,咬著跳繩的女孩四處晃蕩,獨腳男子艱辛地拖行著塑膠水缸,女人穿著鮮紅的套裝喝紅酒,冉而山的靈魂人物阿道唱著古謠,把自己捲進一塊綠色塑膠布,說實話,我也看不懂他們在幹嘛。但是他們那麼安靜,從容地和這些工業生產的物件對話,真是好看。TAI也是,舞者手牽著手齊唱古謠,穿著便服而不是族服,一下子就在夜市旁的水泥地上,創造了一個儀式空間。他們都不是要表演「純正」的原住民是什麼,而是我們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傳統脈絡之中適應都市生存,那甚至不是表演,而是把空間打開來的行動。

TAI身體劇場的《過來鄉運》還不只如此,而且他們日出時在南濱海邊的作品我沒看。

不以地方為名的地方藝術節

芝:作為台灣第一個看到日出的東海岸,觀光和慶典活動已經一直要把人帶去看日出,藝術節要讓我們看到什麼意義有別的日出?不遠處還有原來的溝仔尾,政府耗資6億改建、鋪上花崗岩,重新取名「日出香榭大道」,這個觀光工程消滅記憶、也使日出廉價。那麼問題來了,藝術節的「日出舞台」是在日出中創造空間儀式、辯證城市與自然的關係,還是販賣日出情調、作為風景特產?如果曙光破出海平面之際,我們還是得聽些口水歌般的爵士樂。

好在TAI的日出演出《盜夢》,尊重自然那一刻的訊息可能。表演者在海岸上敲擊石頭、吟唱自創歌謠,寧靜且奇特的緩慢搖晃,無明顯敘事、也非動作編排,透過與海浪共構的聲響和身體的節奏去連結環境的感受,改變時間感好重新看見日出的過程。冉而山和TAI的演出,都是不以環境為背景,而是看到人在環境中的思索和角力位置。特別是在這種博覽會式的藝術節框架裡,他們採取一種不像表演的表演策略,作為反思行動。

其實,相較於花蓮城市空間藝術節,其他城市藝術節多以地方場館或具都市規劃代表性質的場所,權當藝術節的硬體象徵,如台南的億載金城和文化中心、桃園的鐵玫瑰展演中心或各縣市演藝廳等,透過藝術節定義場館的城市意義,以及這座城市對於表演藝術創作的可視形象。

然而花蓮這一藝術節的定法,在無硬體場館的限制下頗有機會突破重圍,讓藝術節的型態重新流動。特別是當藝術節若真能從「空間」的概念著手,如你所說,身體通過各種打開,質問都市的存在,表演藝術的身體性探索,正是能與我們共同解讀、挪動、遊戲、反彈、連結與創造,空間的探測、記憶和敘事。

但是要特別提出的是,這樣的探問並不代表只有在城市裡的現地創作形式才能達成,有時這也是迷思所在,受困於體驗的思維,反倒將地方化約為奇觀。空間的探問,回到正規劇場依然有效,並且可能更加專注深刻地處理問題。這讓我想到姚立群在新營帶領樂齡長者們數年下來共同合作的系列演出,從社群和地域性的角度展開,不再受限於要說「新營」的故事,而是從這群長期在新營生活的人出發,以藝術的遊戲和美學的批判去面對城市和世界的結構性問題。就這點來說,和我在觀看冉而山和TAI的演出時,所感受到是相同的力量,不為特定符號服務,不需以地方為題,關於空間和環境的思索始終是在美學的身體和批判裡。

所以重點不在藝術節和藝術家挖掘了多少奇異的場景,而是「空間」之於城市生活的存在和能動,如何透過展演來提問、討論。你要不要回頭談《過來鄉運》來結束這次的聊天?

亮:據我片面的了解,《過來鄉運》仿照的是花蓮的原民運動會,所以除了上面提到的儀式樂舞,接下來還有大會舞、趣味競賽輪番上陣。像是葉璦菱被奉為「原住民神曲」的《我心已打烊》,廣場上的居民、本地和外國觀光客、其他藝術團隊的團員,跟著配合這首歌的大會舞動作,跳得很開心。這是很娛樂的節目安排,我卻看得很激動,為什麼?

這裡頭一定有一種後殖民的情緒,就是原民文化雖然是比較邊緣的,卻發展出一種野生的、解放的,甚至是讓都市人和西方人都同感解放的舞蹈形式。TAI並不是用觀光化的山地歌舞娛樂市民,而是用「不純」的原民文化讓所有人感覺被包容。不過,要做到這一點,上面提到的那種寧靜、非表演的儀式感很重要,由它開始,接下來的熱鬧和笑鬧就不只是娛樂了,而是一種慶祝,是帶著感謝的分享。話說回來,這不也是藝術節最終的精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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