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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輝與戲偶。(Rafael Wu 攝)
特別企畫 Feature 跨!偶七十二變╱創作者現身說法

楊輝:四海為家,用掌中戲偶交朋友

「要讓一滴水不乾掉,唯有融入大海。」——這是偶戲師楊輝的生存之道。

技藝如此,人生亦然。出身中國五代布袋戲世家,父親楊勝與來自台灣的陳南田共同創立漳州木偶劇團,卻在文革期間遭受迫害,讓楊輝在6歲時就沒了爸爸,只剩下一副眼鏡、一張政府發下的平反書得以緬懷憑弔。其實父親沒有真正離開。父親留在他的掌間,跟著他漂泊流浪,走過香港、美國、巴西、阿根廷、西班牙、法國、瑞士,還有與漳州不太近又不太遠的台灣。

系統化的學習歷程,開發多元美學的感官訓練

雖是五代布袋戲世家,楊輝的家學背景和台灣熟悉的布袋戲家族戲班很不一樣。

「我父親1951年自俄羅斯返國,在北京中央戲劇學院創立偶劇系,但他覺得北京的土壤氣候並不如閩南適合布袋戲發展,因此回到漳州。」楊輝說。在政策主導下,家族劇團也成為國立學校,承襲俄羅斯偶戲大師塞吉.歐伯薩夫(Sergey Obraztsov)理念,講究系統化教學,不再是過往難以捉摸的家傳身教。

楊輝14歲時考進國立福建省藝術學校木偶班(亦即布袋戲班,設於漳州,另有傀儡戲班設於泉州)。訓練課程涵蓋戲劇理論、南北管、歌仔戲、京劇、鑼鼓,甚至西樂、繪畫等多元美學感官訓練,「我甚至還彈鋼琴,簡譜、五線譜也都要會看。」全才式的偶戲教育,讓偶戲師有精準的眼睛、耳朵做判斷,掌握舞台畫面與聲響效果。「歐伯薩夫這套系統也在歐洲廣泛運用,我更希望也能在台灣推動。」楊輝說。

十多歲時,楊輝便開始代表國家出國演出,拿外交護照、接受外交禮儀訓練。同時,他也和上海製片廠合作,拍攝多部電影。此時接觸的分鏡概念、不帶鑼鼓的表演,都成為日後楊輝在法國探索當代偶戲的養分。幾度旅外,也讓熱愛音樂的他玩起搖滾樂,撥弄吉他琴弦就和操偶一樣熟練。

楊輝在田間玩著樂器。(Rafael Wu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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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隨著他流浪,從不同文化與社會累積而成

漂泊的旅程隨後落腳法國,是他鄉貴人知遇之恩,也是如魚得水的全新人生。楊輝受邀到法國史特拉斯堡青年劇場國家戲劇中心教授布袋戲,與劇院總監卡利(Grégoire Callies)合作多齣作品。楊輝回憶自己去到法國前,內心早已準備好了3個故事要提案。這些都是一路跟著他流浪,自不同文化、社會累積的創作,包括詩意悲劇《六月雪》——「我哥知道我要做《竇娥冤》,還把我臭罵一頓,說布袋戲怎麼演這種悲劇、怎麼可以沒有武打。」楊輝笑著說——絹幕鬼影,蘊藏宋代簡潔水墨美學,又帶點日本味,意境深遠,讓楊輝在法國站穩腳步。

接下來,他在《唐吉訶德》首度嘗試人偶同台,結合搖滾樂,創造出專屬當代時空的搖滾精神;他也自《阿甘正傳》得到靈感,以希臘史詩《奧德賽》為框架,串接中世紀、文藝復興至法國革命的歐洲史。「透過影像和電影,我們想要用這種形式述說歷史的人性與犧牲,做給小朋友看,雖然火爆激烈,在學校巡演卻是場場爆滿。」楊輝說。計畫又延伸推出2、3集,各以烏托邦、二戰為主題。然楊輝和導演卻也針對歷史敘事產生分歧,而未能繼續。(註)

也是在此時,楊輝在法國國家圖書館意外發現1962年虞哲光在上海拍攝父親的紀錄片《掌中戲》,而興起了自己當導演、自己述說家族故事的企圖,完成《操偶師的故事》這齣曾於多國巡演、2012年來到台灣——不僅讓台灣觀眾認識到楊輝,也初見識布袋戲如何「人偶同台」——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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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輝與戲偶。(Rafael Wu 攝)

恆久變化,漂泊人生裡保持創作與學習的赤誠之心

從偶師、人戲演員到導演,歷經多重身分轉換,無論現身隱身、台前台後,縱有不適,楊輝始終僅記父親遺訓:「眼見為師,到處為徒。」這是家族偶戲學校的校訓,也是楊輝日後逐漸體會的道理。

他在《唐吉訶德》初嘗試人戲表演時,感到「自己像機器人一樣渾身不自在」,也利用夏天開始去比利時學表演。事實上,每次不同的創作、合作機會,對楊輝來說都是學習。「我來到法國,見識到紮實的人偶關係理論,是哲學也是美學。」楊輝強調:「人偶同台,關係必須建立,不是像過去布袋戲師只要隱身就好」。

自《牛仔褲》(2014)、《邊界》(2016),再到2022年與阮劇團合作的《釣蝦場的十日談》,抑或此次與長義閣掌中劇團合作的《鄒之春神》(2024),都感受到楊輝近年與台灣布袋戲界的交流,他說:「每一個人都是我學習的對象。」百花齊放的各家嘗試,也都為他帶來啟發。

背負著家族技藝漂泊流浪,當被問到自己是否也有在異鄉守護家傳的使命感,楊輝卻不這麼想。如魚得水,但水滴得融入大海,才不至於乾滅。對楊輝而言,「技術故然重要,但不是唯一。」他在意的是敘事手法、故事題材與表現風格,得以為布袋戲開創不一樣的未來。

「布袋戲作為河洛文化代表,源自中原古文化,比京劇四百年歷史還悠久,可回溯至上千年,甚至開枝散葉到印尼、馬來西亞。」楊輝說:「比如早期沒有南北管,是後來才有的,所以你無法靠這些東西定義布袋戲。」要讓布袋戲活下去,必須恆久變化,堅持探索,保持赤誠之心,才是最重要的事。

楊輝的家人看了他操偶的演出錄影,總嫌動作不夠細膩,聲音太粗。「那是因為他們後來拍電影比較多,我是順應現場演出的觀影空間需求。」楊輝如此解釋。小小一個戲偶,卻與觀眾無比親近,直接觸發所有感受。就連去到不同國家演出,也會因應當地民族性改變表演節奏。

楊輝一生縱然漂泊,卻是用掌中戲偶四海交朋友。

註:參考周伶芝:〈楊輝 漂泊在歷史中 關注生存的沉重〉,《PAR表演藝術》第262期(2014年10月),頁30-33。文中引述楊輝之言:「創作《奧德賽》時,我曾經跟導演提議將同一時期各地的歷史事件交叉呈現,像是美國1960年代的嬉皮、伍玆塔克音樂節,再對照拉丁美洲的革命、中國的紅衛兵等等,以街頭上的小人物為主角,處理得像電影剪接,讓歷史事件彼此呼應。不過導演最後沒有採用,他比較偏向口語上的論述。」

楊輝

出生五代布袋戲世家,6歲時父親遭受文革迫害。在中國接受系統化布袋戲訓練後,自1980年代末開始帶著戲偶流浪世界,2001年至今定居於法國,作品巡迴演出於多國,並受邀在德國、西班牙、俄羅斯、義大利、波蘭、巴西、以色列、澳大利亞等國家開辦大師班。

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4/06/11 ~ 2024/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