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的舞蹈劇場是眾元素之歧異交匯的時空學。踏入壞鞋子的美學力場,在 àn身體引動之下,聲響、音律、物件、燈光、服裝,甚至觀眾的視線,皆不斷開展錯置與並存的共身術。而其中的流變力線,透過田野與劇場之間的轉化工法,擦響一次又一次與島的共鳴。
舞者劉昀、陳恩綺與劉俊德長期參與壞鞋子的作品與田野踏查,並從中持續思辨/實驗一種與島土共在的肉身論。在2022年壞鞋子的「年度田調回顧」座談中,劉昀便曾分享道,在跟隨茶山部落獵人Basuya溯溪越林時,Basuya告訴她要「把山看進眼睛裡」,而當她試著如此操作,竟意外發現後背受之連動而放鬆,並讓雙腳更踩穩地面(註1)。另一方面,舞者陳恩綺以「浸泡式出陣實戰」形容舞團跟隨北管子弟軒社出陣、即興上場的身體感,其不若舞台上的既定動作譜碼,而是必須更專注於周圍紛亂而隨機的訊息,並時刻跟上回應(註2)。劉俊德則談及,現代人過於習慣將自身日常生活與「傳統」和「自然」切割,彷彿後二者已然屬於前一個時代的殘餘物,而壞鞋子的田野之行與 àn身體的轉化,正為了介入其中、「成為通道」(註3),在劇場裡打開各式界限,(再)串連起人與土地的生命韻律。於是,我們在《吃土》(Tsiah Thóo)(2020/2021)的兩個版本中,皆可體受舞者們位處「向外跨度」與「內返自身」之間,層層疊巒般的身體思辨(變)與對練。
然而壞鞋子纏繞著「傳統—當代」或「文化—生態」的肉身論,或不僅是玄妙抽象的演繹。在我參與壞鞋子排練的過程裡,第一個生猛撞入感官的,其實是舞者們與林宜瑾為了工作「àn」的身體感所創造的語彙。比如,華語的「挖挖八」乍聽之下清脆俏皮,卻難以對應任何具體語意,而事實上這組詞語既狀聲、亦表意:感受身體內裡一種黏稠質地的空間裡,動能以畫八字型流轉;又或如「拖蝸牛」、「拉竿」、「抖抖抖」等,即為使用淺白生動的語言圖像描繪不同的身體動能方法,及其呈映的鬆緊、慢急、弱強、黏膩或俐落之韻律。壞鞋子的àn身體更取徑「台語」作為身體運動之想像/實踐資源,像是「湠(thuànn)」或「含身(kânn-sin)」,分別來自日常用語與傳統戲曲身段,前者指涉一種綿延蔓狀的灘軟化開,後者則具象化向內收回的波狀身體動能,並拖曳出弧形曲線空間的含蓄力道。凡此種種語彙,並非全然由編舞家林宜瑾主導創造,而是在與不同世代、劇場背景、族群出身的舞者之共同實驗的過程中,逐漸生成現形。如此語言調度,不亦正折射出當代台灣身體之日常生活經驗、文化民間技藝,以及島嶼地景之間的協商與交混軌跡?
近兩年,壞鞋子 àn身體躍離台島、渡洋抵達另一座島群——印尼,那麼舞者又如何以身體直面/臨近其風土質性及其文化歷史脈源?在《島嶼恍惚》的田野航線裡,劉昀起初並無感到台印間的差異,只單純隨團隊造訪各地村莊、學習傳統樂舞表演等;直到第二次造訪,才深刻領略從氣候、地形、植被到人文哲學精神,印尼群島皆存在繁複豐饒的多樣性,尤其是爪哇島上各式既神聖又俗野的儀式實踐(比如入神舞Kuda Lumping)至今仍深植民眾日常生活。劉俊德則表示,一入境機場便先嗅到濃厚國家政治氣息:滿室茉莉香伴隨幽微的甘美朗音樂,彷彿同時召喚旅人與國民的「印尼感」;下一刻國歌軍樂忽焉奏起,場內全體印尼人倏地起身立正,以肉身展示集體認同與威儀。畫面一轉,在地小鎮的街牆上則處處又可見嘲諷、戲謔或反抗英荷殖民者的藝術塗鴉,彷彿每日途徑的風景都蘊藏著鮮豔的抵殖動力。
從入神儀式到日常政治,兩位舞者實皆觸及「舞蹈身體」應對著殖民現代性(colonial-modernity)的另類韻律與時間性。對劉昀而言,印尼爪哇的入神舞雖看似狂野奔放,但靈入的過程卻可從儀式實踐者一連串清晰的身體轉化狀態顯現而出,其中包括強大的肉體搏鬥力、彷彿停滯又綿延的時間感,以及某個片刻遁入的冥想狀態,以乍感矛盾卻又和諧的方式,形塑出截然不同於現代化制式時間的韻律。而那些環繞其中的民眾祈禱,爪哇的田野報導人曾告訴她,「祈」的施為不只是向外祈求神靈,亦更是迴向協調自身的慾望與意志。雙/多向性的「肉體—精神」的力量場域,使得劉昀在回觀自己的武術經驗或àn身體的操作時,皆萌發新的體悟。相似地,劉俊德亦從印尼貝多優舞(Bedhaya,在爪哇日惹、梭羅宮廷裡展演的儀式樂舞)的手勢與律動裡觀察到,其細微而節制的肉身擺幅,實蘊含著足以掀瀾出厚重、龐大、古老而深遠的情感動能。正是藉由此種儀式樂舞一手一足的情動波瀾,《島嶼恍惚》力圖穿梭島土與洋流,在靈肉、身心、物我的歧出與交疊之間,蹈(道)出「身」而為人的渺小我者,如何在晃蕩之中遙應蒼茫歷史之澱積、回應不仁天地之運轉。
不只是舞者的肉身律動,從聲響、旋律到「樂手在場」本身所構成之音場,也參與壞鞋子的重要構成。從《吃土》到《綺夢遊》(2022)皆可見北管樂(樂器)的聲影,甚至在前者的舞台上,樂手直接化身表演者而與舞者即興編創。事實上,對傳統北管樂師而言,此中的排練與演出過程充滿許多摸索、掙扎與實驗,如曾柏竣為了應和舞者的流動身段與編組,進而必須「發明」新的記譜與標音(註4);林宸弘在《吃土》的不同片段裡,為銜接場上獨舞/群舞的狀態——或細小靈動、或暴亂張狂,雖演奏同樣曲牌,卻須即興表現截然相反的音色或節奏(註5)。及至《島嶼恍惚》,則又因為疊加了群島漂移與爪哇樂舞/儀式身體的紛呈元件,使其舞台聲景更趨混雜多重而不透明。故而樂手鍾繼儀編造一個「故事」以作為音場襯底敘事:「在一座山上,熊母親為了讓孩子學會生存,即使眼見他們在攀爬過程不斷摔落,仍只是袖手旁觀而靜待,直到登頂那一刻,他們才攜手往下一座山前進。」由此想像一種既疏離又相伴、是生存困境卻又化為生命動力的境界。又或者,在某個獨舞片刻,鍾繼儀擬造一個去時間感的、夜色沉定的南方小島岸邊場景,在颯颯葉聲與月影婆娑之中,捎來島的飄渺與惚恍。
從台灣民間與島土之中蔓生的壞鞋子,無論是舞動肉身或聲律音場,從吃下土地到沉下恍惚的過程裡,道經南洋與鑼音沖刷滌盪,漸蛻成群島身/聲。其所力圖回應者,無非是從當代社會單向線性的加速軌道上,岔岀星球的子午中線,從而扭旋出一身悠緩黏滯、卻又無比清明的天地逕道。
作者按:本文所引用之舞者與樂手的觀點或陳述,除特別標記出處來源者,其餘皆為在本次觀察書寫計畫中的線上或實體訪談。在此,特別感謝劉俊德、劉昀、鍾繼儀的訪談協力。
註:
- 劉昀口頭分享心得於「壞鞋子X #R13年度呈現:年度田調回顧」,2022年3月19日。
- 壞鞋子舞蹈劇場:〈【身體田野說故事】陳恩綺:「浸泡式」出陣實戰〉,YouTube,2022年1月18日。
- 劉俊德口頭分享心得於「壞鞋子X #R13年度呈現:年度田調回顧」,2022年3月19日。
- 曾柏浚的個人手稿,展出於「壞鞋子X #R13年度呈現:身體田野特展2015-2022」,2022年3月19日。
- 這聲好啊!:〈EP.79 你今天吃土了嗎?跟著壞鞋子一起赤腳跳舞吧!〉,Firstory,2021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