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多文化背景的瑟希兒.邁可羅恩.薩爾凡特(Cécile McLorin Salvant)是新世代最受矚目的爵士歌手之一,歌藝絕佳,選曲眼光獨到,更在既定的道路之外走出新方向。
特立獨行的爵士新星
在爵士歌手的專業領域中,演唱諸如收錄於《美國經典歌曲集》(Great American Songbook)中的標準曲目是基礎能力,無論哪個世代,但凡能透過高度個人化再詮釋或高超擬聲唱法來呈現前述經典的歌手,都能在爵士樂壇站穩腳步,然而瑟希兒能做到更多,她勇敢選曲,除了挖掘罕見作品,也透過獨樹一格的「醜唱」技巧,為美國早期流行經典或黑樂(註1)史上的重要作品,開展新的生命。
瑟希兒擁有寬廣的音域,低音渾厚,中音嬌甜,高音清潤,即便在極限音區也能保持清晰的咬字,除此之外,她節奏感極佳且穩定,總能將歌詞本身的文字韻律融入歌唱中。仔細聆聽瑟希兒的歌聲,可發現她聲音的質地會隨著演唱內容而變化,有時前一句還捏細嗓音唱著生活辛苦,後句便音色一沉呼出一聲低吼,她不只歌唱,更是藉著歌聲演繹某個角色,呈現出絕佳的戲劇感。
2010年奪得孟克國際爵士大賽(Thelonious Monk International Jazz Competition)之後一炮而紅,爾後加入唱片大廠Mack Avenue Records發表了4張專輯,瑟希兒的作品在2014至2019年間屢屢獲得爵士樂壇重要獎項,包括3座葛萊美最佳爵士歌唱專輯獎,且兩度由《DownBeat》雜誌樂評挑選為年度最佳專輯,可說攀上事業巔峰,但她的藝術方向在2019年後漸漸發生變化。
儘管2020年加入Nonesuch唱片至今發表的兩張專輯風格丕變,瑟希兒的作品仍廣受樂壇認可,近年並獲得麥克阿瑟獎(MacArthur Fellowship)及多麗絲.杜克獎(Doris Duke Artist Awards)兩項藝術大獎肯定,然而如此轉變不是毫無跡象,又或許該說「爵士歌手」這名目無法適切描述她身為藝術家的本質,問及音樂認同,瑟希兒直白回應:「我從沒有真正從風格類型來想,我想的是音樂家,我喜愛的個別音樂家。」

誤打誤撞的爵士人生
最初踏入爵士樂壇時,瑟希兒每次受訪都需要回應「歌唱風格受誰的影響」這一題,原因無他,她的歌唱方式有時像莎拉.沃恩(Sarah Vaughan)感性,有時像比莉.哈樂黛(Billie Holiday)幽怨,但唱起藍調又滿是貝西.史密斯(Bessie Smith)的豪橫,然而瑟希兒每次都以一長串歌手的名字答題,2024年的一次《Jazztimes》雜誌訪談中,除了前述3位,還一口氣給出20個對她有重要影響的音樂家名單,從Abbey Lincoln、Carmen McRae、Betty Carter等爵士女伶,到Peggy Lee、Julie Wilson、Judy Garland等美國流行歌手或百老匯音樂劇演員,諸如Louis Armstrong、Lil Hardin Armstrong、Shirley Horn等器樂演奏者,另有Valaida Snow、Big Bill Broonzy、Blanche Calloway等出生於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早期爵士歌手。
音樂家的養成始於聆聽前人,瑟希兒的觸角卻延伸得比同時期人更廣,因為出生於美國邁阿密、家中說法語的她,雙親皆是熱愛音樂的第一代移民,父親是海地裔醫師,母親為法國裔的小學校長,因工作關係長年旅行,足跡遍布南北美洲及非洲多地,她自小便在家中隨著父母聆聽各種風格的音樂,古典、爵士、流行、拉丁、歐美非各地民謠……等皆是熟悉的聲音。4歲習鋼琴,8歲加入當地合唱團,但如此家庭氛圍並未讓少女瑟希兒立志成為音樂家,她甚至自嘲懶得練琴,對於歌唱的興趣也僅止於在回聲良好的廁所裡大聲哼唱。
儘管年少時跟著父母聽爵士樂,心裡多少有些好感,但真正將演唱爵士樂當作一回事是在2007年瑟希兒高中畢業搬到南法普羅旺斯艾克斯區之後。當時她除了在預科學校修習政治及法律,也在Darius Milhaud音樂學院選修了歌唱課程,並遇上薩克斯風演奏家Jean-François Bonnel,Bonnel驚豔於她的歌聲,開始積極訓練起瑟希兒,不但每次上課都會借她數十張經典專輯作為爵士樂歷史速成訓練,還為她組了樂團在當地小酒館演出。這個時期的瑟希兒唱的多是經典曲目,也常「只是為了好玩」而模仿傳奇爵士女伶們的唱法,除了聲音質地,還有樂句經營、節奏、呼吸、抑揚頓挫等講究,這些歌唱技巧爾後被她融會貫通,成為2010年回到美國勇奪孟克大賽冠軍的資本。
憶起踏入爵士樂壇的歷程,瑟希兒務實地說是因為「有演出機會」,如果當時可以靠著演唱巴洛克歌曲——她的另一個最愛——獲得演出機會,或許又有另外的發展軌跡。在法國時瑟希兒曾決定給爵士樂3年時間,若是不順利,總是可以回到學校嘗試其他如歷史、文學、法律等學科,事後看來,成為爵士歌手著實是誤打誤撞,因為以2000年初期爵士樂在美國的低迷接受度,若瑟希兒當年沒有搬到歐洲,遇上一群癡迷於爵士樂的人們,以及音樂學校裡那群頭綁髒辮手持香菸的酷同學,可能未必願意走上這條路。

謬調與醜唱
雖說瑟希兒的演唱技巧早於孟克大賽獲得肯定,在為數不少音色、唱功俱佳的新生代歌手中,讓她能一枝獨秀、30歲前即囊獲各大爵士樂獎項的是她選曲的廣度與詮釋的深度。
在經典曲目之外,瑟希兒選曲時眺望得更遠,膽識更高,舉凡早期爵士、藍調、百老匯、自創曲目都在她的守備範圍中。就演唱題材而言,當眾人在唱〈有天我的王子會出現〉時,她選了百老匯音樂劇《灰姑娘》的〈繼姊們的哀嘆 Stepsister’s Lament〉,戲謔唱出永遠的女配角心聲;當眾人在唱情歌時,她在2013年的《WomanChild》專輯中勇敢選唱「浣熊歌曲」(Coon Songs)(註2)——伯特.威廉斯(Bert Williams,1874-1922)(註3)譏諷又惹人心傷的招牌歌曲〈沒有人Nobody〉,更在2017年的《Dreams and Daggers》專輯中大膽挑戰重新詮釋庫特.懷爾(Kurt Weill)歌劇《街景》(Street Scene)中的知名詠歎調〈Somehow I Never Could Believe〉。
身為女性主義者,瑟希兒也曾想選唱一些相關主題的作品,可惜在既有曲目中,強調女性自覺者太少,充滿性別歧視意涵者反而「好找許多」,因此念頭一轉,決定為那些出自男性凝視的歌曲尋找新姿態,比如她在2015年《For One to Love》專輯中選唱了1963年熱門經典〈妻子與情人 Wives and Lovers〉,相較於原唱的白人男性歌手Jack Jones以一副理所當然的姿態唱著「女子即便嫁人也得好好打扮自己,極力討好先生,做妻子也要做情人」,瑟希兒時而刻意扯開喉嚨大唱「奔向他的懷中,在他一踏進家門時」,時而矯揉造作叮囑「別以為手上有顆鑽戒就不努力了」,搭配上樂團以平行和聲及斷奏顫音營造出的不安氛圍,在時隔半世紀後,硬是將這首男性說教金曲唱成了充滿調侃意味的諧擬之作。
無論是挑戰種族、性別歧視,或是唱著壁花內心小劇場,瑟希兒看似總愛挑戰另類題材,但她直言自己只是「受到驚喜與笑聲所吸引,那些笑聲有時出自令人不舒服的事情,存在於萬事萬物中的荒謬」,就音樂作品而言,或是情節神展開的歌詞內容,或是令人始料未及的和聲行進,都能令她感到驚喜,使她發笑,進而將之收錄進演出曲目庫中,然而特殊曲目需搭配特殊唱法始能適切詮釋,因此瑟希兒的「醜唱」風格也引來許多討論。
瑟希兒的歌唱訓練啟始於美聲唱法,但這種重視音質絲滑淨勻、音域間一致和諧的歌唱方式在她14歲愛上莎拉.沃恩之後便成為明日黃花,2015年接受NPR電台FRESH AIR專訪時直挑明「我從來不想聽起來乾淨漂亮,在爵士樂中,我覺得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唱出些深沉、沙啞的低音,也可以擠出尖銳的高音」,而對於聲音表達力的追求,也引導瑟希兒走入巴洛克聲樂的領域,那種強調情緒渲染力(affekt)的音樂實踐,讓她形塑出一種大無畏的歌唱風格,為了好好呈現歌曲意境時而呢喃輕啜又時而嘶吼,放任歌聲爬高落低,喉音、頭音、假音齊走,屢屢挑戰歌喉與情感表達的極限。

終究要跳脫爵士框架
熱愛歷史的瑟希兒除了在音樂上追根究柢,擅唱各種「早期」作品,其他諸如伊莉莎白時代英國、古希臘、1970 年代美國、舊石器時代、1890年代、1990 年代的文化,也都使之著迷,因此她近年的作品總具有強烈的「轉譯」特質,在各個不同時代與文化之間遊走,不斷理解、適應、梳理、融合,她在2022年接受《衛報》專訪時便提及,希望自己的音樂能讓聆聽者「感覺像是打開了某人的日記——裡頭夾了張舊票根,摘錄某些佳句名言,寫了一些想法、挫折、秘密」,然而對於如此忠於自我呈現的藝術家來說,即使爵士樂讓她在樂壇踏出了第一步,也不可避免成為必須跳脫的框架。
瑟希兒在2020年忍痛離開老東家,轉到了理念較契合、態度較開放的Nonesuch唱片,同年獲得麥克阿瑟及杜克兩大獎所資助的百萬金援,也讓她能夠放手一搏,走自己的路,但這是一條怎樣的路?
2022年交出的第一張成績單《Ghost Song》靈感來自新冠疫情期間的獨居生活,探索了生命與死亡,瑟希兒以愛爾蘭傳統sean-nós歌唱方式啟始,她將製作團隊拉到紐約市的一座新式歌德式教堂中,錄下那挑高空間中的真實回音,另收錄了7首自創曲目,音樂內容含括爵士二重奏、拉丁風格、當代管風琴及瑟希兒的鋼琴獨奏,甚至將攝影家史蒂格利茲(Alfred Stieglitz)寫給畫家妻子歐姬芙(Georgia O’Keefe)的書信譜成曲,並以英國傳統歌謠〈Unquiet Grave〉作結,唱著不堪其擾的鬼魂如何催促活人去過自己的生活,可說是一部概念完整的音樂詩篇。
2023年《Mélusine》專輯的敘事主題則來自歐洲民間故事中受詛咒而化為蛇形的女性角色,這人物也與某些西非及海地的巫毒傳說產生共鳴,瑟希兒因此挑選了不同時期與風格的歌曲,使用英語、法語、海蒂克里奧爾語(Haitian Creole)及法國南部方言奧克西坦語(Occitan)來演唱,交織出跨文化的音樂敘事,不但展現出對女性神話主題的著迷,也呼應了她的長篇謀殺敘事(Murder Ballad)跨域歌劇作品《食人魔》(註4)。
職業生涯始於爵士樂,更超越爵士樂,無論歌藝及作品都跳脫框架,難以定義,又或許瑟希兒不需被定義,只消仔細聆聽。
(註)
- Black Music,狹義指稱來自非裔美籍人士之音樂實踐、風格、作品,早期曾稱之為種族音樂(Race Music),廣義可指經由非洲離散 (African Diaspora) 現象傳播至世界各地區的非洲音樂元素與當地文化交織之音樂風格。本文所指為狹義定義。
- 浣熊為非裔美國藝人貶稱,此類歌曲多以喜劇方式行加深種族歧視之實。
- 非裔美國歌舞演員,演出特色是刻意以不必要的黑臉裝扮(blackfaced),反諷當時美國社會中的歧視氛圍。
- Ogresse,Ogre的陰性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