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
蘇文琪與她的創作團隊等在洞口,反光背心、頭燈安全帽、雨鞋、急難小背包……礦工似的全副武裝。
科學家駕著越野車來到,接了眾人,緩緩沿著隧道駛向地底一公里深處。半個多小時的車程,便有了體感的時差:地面上正值墨爾本的寒冬,地底下,卻彷彿回到台灣的夏天,潮溼燠熱。
隧道的彼端是斯托爾地下物理實驗室(SUPL),為了追索「暗物質」——在宇宙成分中約占所有已知物質的5倍,我們浸泡其中、卻對它幾無所知的神秘粒子——在廢棄礦坑中打造的探測基地。
對於《暗宇之感》創作團隊中的其他成員而言,這是第一次與真實的科學現場親密相接。他們終於可以親身感知,蘇文琪持續訴說了近10年、依然意猶未盡的衝擊體驗。

那堵暗黑的高牆,化成了一道發光的門
「那6個星期,除了跟科學家對話之外,我基本上是說不出話來的。」
2016年,蘇文琪獲選到橫跨法瑞邊境的歐洲核子研究組織(CERN)駐村。在抵達這處擁有數千名科學家、世界頂尖的科學研究機構之前,她揣想著種種科幻場景,入駐之後卻發現,一切樸實得更像是工廠。
即便那些設備,確實內含著獨步全球的前沿科技,「但沒有一個人跟我談科技。」
此前幾年,蘇文琪結束旅歐多年的專職舞者生涯,回到台灣攻讀北藝大新媒體藝術研究所。在學期間,她一連端出攫人目光的科技表演作品,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那是她藝術生涯的高光時刻,然而她卻撞上了一堵高牆。
「為了追求當時對高科技的想像,其實我的身心耗損得蠻嚴重的。」譬如與全自動化的大型機械裝置共舞,「總是身體的速度在配合科技,總是身體在等待、在妥協,身體被拖著去靠近那些很虛無的理想。」社會執迷於科技帶有強大的力量,所有的資源拚命地往那疊加,被忽視的肉身,於是逐漸產生了意識上的反撲,與之對峙、拉扯,甚而斷然拋卻。
拖著如此大戰後的身心去到CERN,待在那樣樸素的科學現場,日日拜訪不同的科學家,聽他們滔滔講述自己正在探求的宇宙大問,空間、時間拉到無盡的遠方,同時又近在跟前。「他們所有的行動,都回歸到他們好奇宇宙或物質如何生成的這個起點。」
「我突然意會到,科技不在於你創造、使用了多麼絢麗的機具,而是『你想要問什麼問題』,然後這成為一種動能,推動你去做出這些。」科技並不是目的,而是途徑和工具。通透了這點,那堵圍困她多年的高牆終於消失,變成了一道門。
「那道門一打開,全部都是光芒。」

感知不到的重要存在
光芒最露的是重力。對於一個從小跳舞的科班生來說,這是一個熟悉的詞彙。老師們總叨叨提醒:去感覺你身體的重力,感覺你和地板的關係……
一片地板,一個舞者,一些往下延伸的線條。當跟CERN的物理學家迪亞歌.布拉斯(Diego Blas)討論到重力時,蘇文琪這樣畫著。
可迪亞歌對那片地板很有意見。沒有地板,依然有重力。當我們輕鬆地舉起手,就已經戰勝重力了,它那麼小那麼小,我們是體感不到的。妳所謂的墜落,當沒有地板的時候,變成無盡的墜落,那會不會其實是一種漂浮?

感知不到的重力,卻是宇宙運行重要的力量。帶著那張手繪草圖所引發的巨大好奇,蘇文琪在創作上開啟了重力這道題,而後這個大哉問不斷拐彎、開出新路,先是黑洞,如今是暗物質。
從前並不放在心上的科技新寵VR,因著COVID-19疫情的湊合(無法出國鑽研原本屬意的環繞聲景系統,即使待在台灣也有群聚人數的限制),從一個被迫轉移的陣地,意外變成適合用來建構細微感知的新宇宙。
「它全景式(holographic)的聲音和影像,非常符合我們探索重力的需求。」當蘇文琪第一次在頭顯裡,完整體驗自己的VR首作《黑洞博物館+身體瀏覽器》,她激動地想:「我們終於找到一個對觀眾最友善的方式,可以去塑造、分享關於黑洞或暗物質的體感經驗。」

對焦感知,以陰性的力量
舞蹈、聲音、影像、空間,《暗宇之感》創作團隊裡的成員本就操持著不同的藝術語言,又共同面對著不可感的對象,究竟如何對焦?
在暗物質這題上,他們的方法是一起潛入那地底實驗室,親自去取回與科學家、科學現場直面的「第一手資料」,一起研讀鑽探;同時,珍視作為「敏感」的藝術家各自的「第一手資料」:體感,在這場追尋中的切身體驗,而後以各自最擅長的藝術語言輸出。
「面對這樣一種跟身體、感受有關,模糊不清、未知的對象,」「至少在這個團隊裡面,每個人都有很細膩的聲音。那可能不是現行最前端的做法,相反的,在CERN之後,我不再追求『高科技等同於力量』的這件事情;我也開始很有意識的,希望團隊的成員帶有某種陰性的特質,而非太過堅硬、陽剛,或太過崇尚科技作為一種神的樣貌,我們才有可能對話。」

因而所謂的陰性特質,不光是意識到CERN園區內以偉大科學家命名的眾多大道中,只有兩條屬於女性;或者留心,發現暗物質的關鍵人物薇拉.魯賓(Vera Rubin),起初是因為作為年輕媽媽,無力與男同事們競爭熱門的議題,所以把望遠鏡頭轉向「其他人不在乎的東西」;對於蘇文琪而言,那更是超乎性別的某種能量,「那個力量是來自於我們如何提問」,從中產生行動,而後用細膩的感知去聆聽。
而深入創作的洞穴,她也謹記著「創作是靈魂的顯影,同時帶有建造和破壞的力量」,要務是照料好成員們的身心均衡,養護彼此珍視的陰性能量。「唯有這個能量被滋養得很好的時候,我們的創作力才會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