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Camping Asia:《崩世光景》
2025/11/14~15
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大劇院
由香奈兒(CHANEL)主辦的Camping Asia開幕酒會,將臺北表演藝術中心的2樓大廳布置成一個光鮮亮麗的名流沙龍。平日在那裡休息的、談戀愛的、看風景的、約好或沒約好在演出前相遇的民眾,通通將空間讓給了高官、老闆、總監、明星、策展人和藝術家。不過是失去了一個晚上的空間,也沒什麼。問題是,香奈兒安排的這晚「品牌藝術專場」,觀賞的是法國團隊的演出。並且,瀏覽演出節目,不但沒有任何台灣藝術家在內,連一個亞洲節目都找不到。這個晚上,民眾失去的是亞洲。
這就是令我最不解的部分:Camping Asia的亞洲究竟在哪裡?作為前帝國的法國,把作為前殖民城市的台北,當成前進亞洲的藝術基地,但是以一場時尚派對為它隆重開幕的仍然是法國節目。這裡頭有一種精心打扮過的傲慢,它投注大量的財力和人力為全球城市的文化藝術製造大場面,最後出場的仍是它的文化和它自己。都到亞洲來了,如果品牌藝術專場的節目都還不能是亞洲的,那亞洲除了是這場奢華夏令營的營地還能是什麼?
如果作品夠好,當然,被殖民者會很樂意繼續扮演我們一直最擅長的角色,在殖民者面前當個虛心有禮的好學生。可是《崩世光景》(Room With A View)不是。
用差不多的方式反抗
儘管,3人組創作團隊「狂徒」((LA)HORDE)和馬賽國立芭蕾舞團(Ballet national de Marseille)的舞者們,以殉難者甚至是殉道者的姿態,宣示著某種在運動中虛脫耗盡、到死也要反抗的精神。儘管,舞台美術以巨大的造景呈現一座廢棄的採石場,並在其中一段,一群人身穿防護衣清理滿地的動物屍體,這都是以刺激官能的景觀化手法,表現資源掠奪、生態浩劫和全球疫情這些當代危機。又,儘管電音作曲家霍恩(Rone)在虛構的採石場中擔任DJ,召喚了1990年代銳舞派對(Rave Party)中混雜著科技快感與回歸自然,隨著電音重拍重複搖擺身體來達到儀式性的出神體驗,那種青年以厭世和分享的熱情拼裝而成的臨時烏托邦。儘管這一切看起來是那麼正確,裡頭卻夾帶著令人不安的訊息。
基於自我厭棄的自虐心理,當代觀眾喜歡被挑釁、被冒犯。於是,舞者們對觀眾做出嘲諷的鬼臉,豎起中指叫罵。被比中指的我不免想,每天晚上奮力對著一群不但對你毫無敵意,還可能報以如雷掌聲的觀眾比中指,應該很虛耗吧?因為他們的恨意所投射的是一個不在場的對象,他們的憤怒是硬撐出來的。表面上是在打破第四面牆,其實只是表演打破,他們只是觀眾可以認同的又一個恨意的幻覺。
如果冒犯是受歡迎的,挑釁是被期待的,那麼,這一切到底反抗了什麼呢?當眾舞者劃一地對觀眾揚起中指,他們操演的是大家最熟悉的符號,並且這個符號還被不同的身體大量複製。悖論地,當我們用差不多的方式反抗,就已經沒有反抗了,而是高度服從於集體的情緒動員,將身體和情感託付給一種恨意的統治。
在情感動員方面,始終在舞台上的DJ霍恩明顯掌控了煽動的技術。霍恩將旋律推遠成噪音,將雜訊合成為主旋律,在各種聲響之間靈活調度的能力,一時讓人將聲音的自由誤以為是人的自由。直到舞者們貌似街頭抗爭的群眾對警方丟擲石塊,同時傳來一串又一串軍靴的踏步聲,接著舞台上動作一致地跳起一段夜店風和軍事美學混搭的群舞。我們不會搞錯,這不是自由,而是個人退往群體的逃避自由。
聲波的法西斯
媒體理論家平托(Ana Teixeira Pinto)追蹤21世紀電子音樂的演變,指出10年前興起,充滿懷舊、迷戀復古技術、帶有一點頹廢和社會不適感的蒸氣波(Vaporwave),如何迅速地被宣揚白人至上,一樣對於西方帝國的美好年代充滿嚮往的另類右翼(alt-right)所吸收,再製成宣傳法西斯主義的法式波(Fashwave)。從反抗變成崇拜威權的原因並不神秘,因為兩者都追求一種科技聲響所帶來的靈性昇華和腦內高潮,進而擁抱那種彷彿一夕之間就可以造成全面改變的超級權力。當眾人乘著不斷推高的聲波將DJ如偶像般高高抬起,當他們合唱著同一曲調朝向崇高堆疊,都透露一種渴望在廢墟中昇華,因此慶祝更巨大的毀壞來臨的怪異興奮。而路人皆知,這種歡迎摧毀的興奮,很輕易就能用來發動戰爭。
我無意把新右翼的大帽子扣在任何人頭上。但我認為至少,特別是作為歐洲人的創作者及其贊助商,對於各種意識形態的激烈競爭顯得不夠謹慎。不要再告訴我舞團裡有16個國籍的舞者。唉!如果連反抗色彩都要用國族來證明,那還需要右翼嗎?從國族尋求正當性,正是法西斯的語彙。如果從文化贊助到藝術創作,都無法對新的殖民和極權形式做出有意義的抵抗,這群歐洲人也不必大老遠跑來交流了,他們甚至失去了歐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