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在《追憶似水年華》書中，從甜點瑪德蓮與熱茶的滋味，召喚出往事浮上心頭，即使氣味與滋味脆弱且虛幻，卻更具生命力與經久不散，勾起的回憶遠比真實生活更加永恆。

在作家筆下，沒有形體的回憶，是寄附在瑪德蓮這種小點心的滋味上，那麼，對藝術家來說，記憶又如何透過視覺來做呈現？日本藝術家能條雅由（Masayoshi Nojo）以繪畫、攝影和版畫技巧的結合，創造出近似單色畫，或像銀鹽相紙的反銀效果，將時間洗滌下的褪色記憶，以一種詩意而朦朧的表現「顯影」而出，傳達似曾相識（Déjà vu）的感知氛圍。

海市蜃樓的真實與虛幻

能條雅由首次在台灣舉辦個展「光．景Optical Scenery」，展出近年完成的23件作品。1989年生於神奈川縣，分別於2013年、2015年取得京都造形藝術大學學士與碩士學位。研究所時期，能條雅由主修「日本畫」（Nihonga），當時，他就對時間的流逝和記憶的探尋深感興趣，期間，他去法國畫廊的工作室參觀，激發出混合銀箔分層（layers silver leaf）與絹印╱網版印刷（silkscreen）獨特且複雜的技巧來做創作，其作品畫面來自他自己攝影的影像記錄，多半是自然風景，如：樹林、蕨類、林相等無名之境，將原本只是尋常的自然景觀，透過層層技法的轉化，開創出嶄新的視覺體驗：看起來像夢境，也像海市蜃樓。而一系列名為「海市蜃樓」（Mirage）的作品，正是能條雅由的成名作。

顧名思義，該系列靈感來自「海市蜃樓」這種大自然發生的光學現象。由於光線在不同密度的空氣層折射，導致遠處景物在空中或地面上形成虛像，人們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幻覺，卻是偶然所見的真實景象。

能條雅由的「海市蜃樓」同樣彰顯在光線影響下，畫面可能產生的變化。他創造出一種介於繪畫與攝影之間的新形式，用以表現這類很難述說其真實性的特殊視覺經驗。於此，他將物體形象的顏色、空間、質量、紋理等元素消弭或同質化處理，只在畫面局部出現淡淡的色彩，主要是為突顯光學現象，因此，隨著人們移動與觀看角度的不同，看到的畫面是變幻不定的物像輪廓，而被大量運用在同質化處理的媒材選擇，就是銀箔和鋁箔。

銀光閃閃如薄霧的箔材

能條雅由沒有忘記自己主修的日本畫研究。自古以來，金屬箔（金箔、銀箔、水金箔等）在日本畫、工藝、建築和居家裝飾等領域，被廣泛且充分地運用，如：室町時代（約1300年至1500年）人們使用金箔在織物上製作出各種圖案；又如「琳派」等日本畫派，常以金箔、銀箔為背景，代表人物尾形光琳（1658-1716）著名的屏風《紅白梅圖》（1710-1716），除了背景的金箔，也採用銀箔和燻銀來呈現流水表面的水波紋，意境的鋪陳令人讚嘆。

及至現當代藝術，箔材的探究依舊受到日本藝術家的重視，能條雅由也深受吸引，他曾提到，金屬本身是重量感強烈的物質，但經過繁複精巧技術打造出的「箔」卻極為輕盈，這樣的反差令人著迷。縱使箔材的運用其來有自，能條雅由也不是直接承襲傳統，而是找尋新的表現形式，他利用箔材和版畫技法的搭配來建構圖像，使其不再只是背景或裝飾性的妝點。

因此，人們看到的「海市蜃樓」系列彷如是被薄霧籠罩的風景，仔細觀看才會發現是由銀箔、鋁箔堆疊而成，能條雅由認為，在箔材的反射中，同樣存在著從白到黑的豐富灰階，此外，銀箔亦可透過硫磺來做變色處理，由此產生明暗的效果，畫面中變幻不定的「風景」就像難以捉摸的遙遠記憶，也比喻時間的流逝。

近來，能條雅由再發展出「海市蜃樓掛軸」（Mirage Kakejiku style），仿造傳統東方繪畫的掛軸，但底座改用木材來支撐，利用木版裱布的方式，讓作品看起來像掛軸，實際上卻不能收捲起來，以符合現代空間展示的需求。

和記憶相遇

有鑒於箔材在溫濕度、光線等環境因子的影響下，會產生氧化、反射等「化學變化」，因此，能條雅由的作品不只是靜態的平面作品，而是具有「動態感」的畫面，還包括絹印過程中不經意激盪出的效果，這種創作上的偶遇和機遇，對藝術家而言也深富吸引力，近期開展的「連結」（Link）系列，他以混合鋁粉的顏料與黑色顏料的交錯滴落，讓不同顏料之間產生互斥排擠或交互滲透等作用，以致鋁粉顏料像同心圓向外逐層擴散，創造出如樹木年輪、又如盛開花朵的圖像，展現出「有機」生長的畫面。

能條雅由透過生活裡最尋常的無名風景，那些恣意盎然、枝葉交疊的林梢，宛如人類腦中傳遞信號的樹突纖維，勾起人們記憶的瞬時片刻，而記憶所在之處，也是人們立命安身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