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三年,我不断建议国家剧院邀请约翰.凯吉和模斯.康宁汉来台演出──在他们还能动的时候。心愿未曾实现,却传来凯吉中风去世的恶耗。
一九七○年,我在康宁汉舞校上课,没见过约翰,也无缘见到模斯。七二年,在阿姆斯特丹美术馆,初次看到凯吉的作品:一室任人搬玩的唱机。不同的唱片,在不同的时间开始转唱起来,闹热滚滚,十分好玩。参观的人不以噪音为忤,个个面带微笑,仿佛回到童年。
声音.顚覆
凯吉喜欢噪音,喜欢纽约居家的第六大道的市声。夜里,车声人声警车鸣声,都不妨碍他高枕酣睡。他说,每种声音各有特色,他把音响化为图像,很美;市声,是生活的诗篇,凯吉认为所有的声响都是音乐。年轻时,他随十二音大师荀伯格习作曲。日后,荀伯格说他不是作曲家,是发明家。
四十年代,在离婚后的徬徨里,凯吉求助于东方哲学,研究《易经》,又随铃木大拙学禅,自此欣赏环境中的声响,是随缘静观大千的心境,是一朵花一世界的童心。
除了掀开钢琴盖子,敲打琴弦,把锣半浸水中,这些怪招之外,凯吉以《易经》卜卦的道理,发明以卜卦或抓阄的「机遇」手法,来决定乐曲的走向。传统的起承转合、调性、和声、主题与变化,通通推翻了。用流行的语言来讲,他「颠覆」了艺术──不只是音乐──的规律与形式。二十世纪后半期的音乐史因他而改写。
音乐.表达
一九四五年,约翰.凯吉在纽约现代美术馆举行音乐发表会,两极化的乐评潮涌而出,《生活》杂志专文报导,凯吉一举成名。四五十年代,他的音乐会最多吸引一百二十五人出席,近年来,他的观众每场多达八九千人。不变的是,中场休息总有成队的人离席退场。参加凯吉的音乐会是一种珍贵的经验,在起居室放他的CD,专心欣赏的人大概不多。
他的音乐要表达什么?凯吉认为世界万物,只要存在,自有它的意义,只是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他痛恨主题挂帅的艺术,痛恨说教。凯吉同意杜象的说法:艺术因为观(聆)赏者的诠释才得到完成。他不认为艺术必须透过学习才能欣赏。
凯吉崇拜杜象,挚爱达达,憎恨跟在达达之后的超现实,因为那表示有太多心理学。他也心仪抽象表现主义画作,曾经勉力分期付款买下马克.托贝一幅纯白的画作,画上没有任何画像,只是深深浅浅,白色的变化。他说看过托贝的画再上街,觉得人行道上的白色异常动人。他喜欢罗森柏格所有的作品。他收藏了一张用空白画布绷起来的画作。凯吉说,那幅画是尘埃起落的机场,随著时辰反映室内的明暗,变化无穷。他甚至惊叹,罗森柏格教他看清可口可乐的瓶子!
听过凯吉的音乐,也许也会使人惊觉都市噪音美丽非凡,或者,比较容易忍受。凯吉希望泯除艺术与生活的界限。他的创见与作品是示范性,前导性的。在众神喧哗的艺术世界,他把一切归零,刨出一方空白──像他喜欢的画作──让想像力得以发挥,让新的可能可以实现。
舞蹈.机遇
四十年代,凯吉在西雅图柯林斯学院结识模斯.康宁汉,自此结下近半世纪的情缘。他央求康宁汉退出葛兰姆舞团,发展自己的风格。在他的影响下,康宁汉也以「机遇」手法编舞。康宁汉除了坚持舞蹈是受过训练,有技术的舞者的肢体表现之外,与西方舞蹈传统完全决裂。舞名与内容不相干,舞蹈不交代情节或心理学。舞蹈不诠释音乐,音乐也不在节拍上支持舞步,两者无主从关系,只是同时存在。舞蹈绝不作主题与变化,事先编好的片段,常在演出前透过「机遇」手法的运作,重新排列组合。舞蹈空间的运用,不为观众整理出有秩序的层次,而作为焦点的呈现,舞台上几件事同时发生,观众目不暇接。康宁汉舞团常在美术馆,大街上演出,舞蹈打破剧院的镜框,任由观众从四周任何角度来观赏……
六十年代,一群舞者在康宁汉舞校进行创作课程,后来移驻格林威治村的杰德逊教堂演出。没受过舞蹈训练的艺术家,音乐家,或自废「舞功」,以寻常人的肢体,长期推动实验性舞蹈作品的发表。这是后现代舞蹈的开端。
一九四七年,凯吉,康宁汉,和罗森柏格在北卡州的黑山学院举行一场演出,凯吉演奏,康宁汉跳舞,罗森柏格把画挂在会场,自己随兴的放唱片。这场自由形式的表演,成为六十年代初期风行美国的偶发艺术的滥殇。随后展开的「表演艺术」的先驱则是凯吉门下的先驱。七十年代,低限音乐以素材的不断重复与细微的变化,重建音乐的新秩序。八十年代,以后现代舞蹈为基础的「新舞蹈」抒情表意,重抹人文色彩。这些音乐和舞蹈运用新原素,新手法,是崭新的新品种。这一切,源于约翰.凯吉始于四十年代解放性的革命。
生活.淡泊
「除非走极端,我们将一无所成,」约翰.凯吉如是说。这位在观念上爱走极端的革命家」,生活上却极恬静,淡泊,天天上街买菜,烧饭,得闲便往林子摘蘑菇。蘑菇是他少数绝不随缘的事物。年轻时,他小心品尝菇菌,收辑专书,后来成为菌类专家,在大学开课讲授「蘑菇辨识」。问起他的休闲生活,凯吉说,模斯跳了一天舞,累了喜欢看电视。凯吉恨电视。可是,一整天没做什么「大事」,到了晚上一身精力,却又不便发作,只好坐下来陪模斯看电祝。
一九八一年,康宁汉舞团来台,在国父纪念馆演出。我有幸陪侍两位大师进餐。两人都吃素。模斯静如处子。凯吉温文可亲,娓娓答客问之余,不时为模斯布菜劝食。两个人都极朴素,模斯一件T恤,凯吉穿著粗布劳动服式的夹衣。
名满天下的大师事实上过得十分清苦。年轻时,两个人经常失业。一九五八年,凯吉第一次「发财」──在义大利电视「蘑菇有奖竞答」节目里,过关斩将,获得大奖。他用那笔钱买了一部德国金龟车,方便草创时期的康宁汉舞团巡回演出。三四十年来,凯吉不定期开音乐会,应邀讲学,授课,没有固定工作,坚持波西米亚式的艺术家生涯。如果问头衔,那就是模斯舞团的音乐指导。约翰.凯吉在台上喝水,朗诵,玩乐器,是康宁汉舞团表演时温暖的景观。
仪式.终场
前年,纽约客居中,出席了一场为录影而特别举办的凯吉回顾音乐会。这是第一个凯吉的电视专集,在他成名四十多年后,这是美国,而凯吉不是麦可.杰克森,甚至不是伯恩斯坦。
音乐家逐一演奏凯吉里程碑式的代表作,包括赫赫有名的〈四分三十三秒〉。凯吉的好友大卫.都德坐在钢琴前,一本正经的翻乐谱,看码表。应邀出席的观众熟知游戏规则,没有人「发作」或退席,却带著珍惜的心情目睹有名的历史事件在眼前重现,凝神听著彼此的呼吸。是一场仪式。真真安静。
后来,观众问他,〈四分三十三秒〉演奏时,如果有人咳嗽,他在不在意。凯吉答得好:音乐厅本来就是咳嗽的地方,不是吗?观众哄堂大笑。他又说,事实上,并没有真正的「静」这回事。在最静的时候,人们依然「听」到自己的心跳。他若有所思,忽又说道:「今天人们是如何污染寂静啊!」
散场后,观众哄哄围住凯吉与康宁汉签名。两个人有请必签,有问必答,安安静静,众人兴尽才告退。
两位老人从人群走到街上。西十街到了河边,荒凉而凄寒。没有人送他们,没有人为他们叫车。矮小的约翰搀著双膝患关节炎──而仍不断上台表演──的模斯,东张西望,避开急驰的车流,蹒跚过街。等了好一会儿,才叫到一部计程车。我始终忘不了凯吉短短的白发在风中颤动的模样。
可是,两位老人全无凄凉的神情。
模斯说过的:「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跳舞,只是不知不觉跳了大半生。追求名利的人如果在舞蹈上成了名,大概会以此为基础,转而追求其他更大的名利吧。那么,我大慨是喜欢跳舞的吧。」
凯吉曾从杜象学下棋。他很少赢。杜象常常冒火,说他笨。凯吉觉得自己缺乏常胜客所需要的进取心和侵略性。
凯吉晚年喜欢搜集石头。
七十九岁,是高寿,照自己的意思活了一辈子,是扎扎实实的一生。
只是,听到恶耗时,我感到一种奇特的寂寞,十分怀念两位心灵从未老去的老人。
约翰独自摘蘑菇去了,今后谁扶模斯过街呢?
林怀民
美国爱荷华大学英文系小说创作班毕业,获艺术硕士。73年成立国内第一个专业现代舞团「云门舞集」,带动了台湾现代表演艺术的发展。曾编过〈寒食〉、〈白蛇传〉、〈薪传〉、〈廖添丁〉、〈梦土〉、〈春之祭礼〉、〈我的鄕愁,我的歌〉等49出舞作,并著有〈蝉》、〈擦身而过〉、《说舞》等书。曾获中华民国十大杰出靑年,国家文艺奖与吴三连文艺奖,世界十大杰出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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