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表演的三个剧团非常巧合地显现台湾历史的三个阶段:传统中国、日据时代、台湾现代。而他们的身体语言似乎也与此相呼应──节制、压抑、错乱。然而,小剧场对既存的现实似乎渺无指涉;那么,小剧场自我牺牲或反抗体制的目的是什么?
向历史找寻材,似乎是台湾当下小剧场的主流趋势,这或许是对于历史探索的长久禁锢后,因为近来揭发历史真相的蓬勃资讯所产生的骨牌效应之一。既存神话的突然崩解,虽使得各类论述不断出现、塡补历史的黑洞,却也不断挑战、打击原有的认识,使人有某种程度的沧海桑田,飘泊无根的感觉。
历史性与死亡意象
于是,历史性与死亡意象同时出现于《1993 .身体剧场表演祭》三个剧团的演出中,出现在缤纷的现代社会里,是可以理解的。除了演出目录所提示的身体美学外,优剧场、河左岸和临界点剧团非常巧合地显现了台湾历史的三个阶段:传统中国、日据时代和台湾现代。而他们的身体语言似乎也与此相呼应──传统中国的节制、日据时代的压抑、台湾现代的错乱。此外,优剧场的红布鞭炮与繁复华丽的戏服,河左岸的黑色氛围,临界点的白幡水帘,都显示了挣扎过后的死亡意象。
如此的共通性呈现在此次三个剧团的演出中,却因为剧团团员成长环境与知识背景的不同,而在诠释上有所差异,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文化界的几种倾向。优剧场以自我主体的完成抵抗历史中的无尽掠夺,在《母亲的水镜》中,选择争战下的怨魂与孤女呼应「返鄕」的现实题材;以政权的分隔线强力分隔人民,孤女与长者同以母亲的身份做为历史的牺牲者,悲怆有余,却缺乏控诉的气力。两岸分隔后的返鄕,仿佛是现实事件,又仿佛是长远历史中人民流离的再一次呈现而已。历史至今变成梦境一场,返鄕是梦境中必然的挫败。
以二○年代无政府主义者的思想行动为主题的河左岸,虚无的激进主义反对一切政权,终须面对阶级化日益明显的现代社会。反组织的基本性格,是无法对抗组织化社会的强大压力的。而女性主义的加入,更使得迷漫在剧中的怀疑气氛有增无减,两者的扞格亦不免显现。二○年代的黑色靑年转化为现代的剧场靑年:沈重、认真,灵魂却仍然被幽禁,不得解放。
临界点这次演出虽以传统戏剧《白蛇传》人物为主,却藉著生动的语言与人物反串带来的多样性,顚覆神话,对人世的荒唐苦乐做一次再诠释。演出赢得相当喝采,原因不仅在于他们对古传说的诠释,更在于剧中呈现的现代男女与权力结构诡谲多端的面貌。相较于优剧场与河左岸的严肃,有人或称其为「媚俗」,但它的活泼弹性,具备新生代的信心,却是其既能「借古」、又能「讽今」的最大利器。
剧场和现实的张弛
上个年代的禁忌,正在这个年代熊熊燃烧:上一代的民族团结,和不容怀疑的单一历史论述,到了下一代是否变为虚无?剧场里受难者遍布,谁是加害者?历史的变化使人不敢骤下断语,处理辩证关系亦非易事,闪避现实的多样性,却往往失去戏剧的感染力。
亢奋前进已过,各就各位未至,现在是考验小剧场团员洞察力与外界接触能力的最佳试炼场。最近两件似乎与剧场无关的自杀案──两个人,一个长期活在过去政治恐惧阴影之下,一个在社会底层被长期孤立,他们共同选择了自绝。社会快速变迁所产生的无形社会压迫,使得各种不适应症以各种样貌纷纷出现;正如同八月初的周日早晨,台北火车站外大张旗鼓拥护林洋港竞选总统的声音响彻云霄,天桥上的残障老人吹口琴卖口香糖,满身汚秽的流浪汉疑惑地住足于宣传桌前。每个地方都布满历史与现实世界难分难解的个人与集体故事。小剧场自我牺牲,或反抗体制的目的是什么?它代表著谁的身体?该由谁来做?给谁看?为什么?在来去匆匆的人群中,我们寻找著答案。
文字|刘佩修 文化评论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