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顚覆身体?不是因为社会体制束缚了身体,更不是因为自己里面的反抗倾向。真正的顚覆只能是为了个人内在的整体和谐;当我们的身体变成自己里面的独裁者,理智和情感都沦为奴隶时,我们必须顚覆它。
《1993 .身体剧场表演祭》:
(「身体气象馆」主办)
优剧场──《母亲的水镜》
河左岸──《星之暗涌》
临界点──《白水》
7月7〜8日
永琦百货万象厅
有幅西方名画,画面上是一个人左手抱只羊,右手抱只狼。狼虎视眈眈看著羊,羊恐惧地看著人,人直直望向正前方。这是古代智者在忠吿世人:要小心,别让自己里面的狼吃了自己里面的羊。「狼」是身体,「羊」是情感,「人」是理智;狼吃羊是天性,羊软弱也是天性,而理智是另一较高层次的天性。
睡在三楼梦想摧毁一楼
「是我有一个身体,还是我就是我的 身体?」人子剧团艺术总监陈伟诚曾提出这个问题让团员们省思。当我认同于身体、我和身体不分时,理智和情感就沦为身体的奴隶,一切都以身体的好恶欲望为依归。西游记里的猪八戒、奥德赛斯的随从原本都是人,一旦耽溺于身体欲望的满足就变成猪,也就是,堕落到动物的层次。并不是不能满足身体的欲望,而是不能耽溺,不能忘记自己还有理智和情感的层面需要照顾。就人的整体来看,我不是理智,也不是情感,更不是身体,这三者都是我用来认识、经验内外世界的工具。日常生活中我们所谓的「我」其实都是冒牌货,都只是隶属于身体,情感或理智的小「我」,并不是真正的我──主人。
为什么要顚覆身体?不是因为社会体制束缚了身体,更不是因为自己里面的反抗倾向。真正的顚覆只能是为了个人内在的整体和谐;当我们的身体变成自己里面的独裁者,理智和情感都沦为奴隶时,我们必须顚覆它。
当我们不了解身体却致力于顚覆时,就好比住在一栋建筑不良的三层楼房里,(身体、情感、理智分别是一、二、三楼)新房子的蓝图尙未完成,工人、建材及费用也还没料理妥当,就急著摧毁旧屋,结果不是落得没房子住,就是在摧毁的同时,我们还无知地在三楼酣睡著。也或许,我们一直只是在三楼梦想著摧毁而已。
七月七日当晚演出的三出戏中,所谓的顚覆身体都好像只在表面上不同于传统剧场的身体表达,而他们的身体表达与戏的内容并没有「有机」(organic)的关连。就像人故意穿上不合身的衣服,弄得自己很不舒服,别人看起来也怪怪的。说实在,这一点连传统剧场都不如,传统剧场的演员至少还努力想要达成有机,虽然不一定做得好。
看不到任何可贵的生命
就内容而言,优和河左岸都在诉说个人遭到社会的不公待遇,不被了解,被忽视,被压迫。看这种戏的感觉,就像听一个朋友抱怨诉苦,把自己生活上一切不如意全归咎于外在社会的人事物,却从来不去观照自己,去发现:生活的不如意其实都是源自于自己的内在问题,需要改变的是自己,而不是外在的环境。
至于临界点的《白水》(白蛇传故事)则活像欢乐急转弯的舞台版,以空洞的言语趣味套上「前卫」的身体包装;整体气氛则像同乐晚会或学校社团的演出,观众群中不是朋友就是同学。更危险的是,他们不只「顚覆身体」,还企图顚覆一切人的价値观,整出戏里我们看不到任何可贵的生命价値。白蛇传的故事原本是在传递真实的心理知识,是在说我们每个人里面都有许仙、白蛇和法海,也都必须接受三者互相纠缠冲突的试炼,而努力从中取得和谐。法海代表理智(社会规范、或个人的生活目标),白蛇(又是动物)代表了身体和情感,许仙(我)则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以这个故事来看,当许仙耽溺于身体的爱恋而受控于蛇时,就必须借助法海来顚覆身体;他不能只向著法海也不能只向著蛇,他必须从中取得和谐。像这样的客观艺术流传到今天已经够难了解,如果再加以冷嘲热讽?......而「精采」的表演则更强化了误导的作用。
当一个人发现了解自己比被别人了解重要时,他便停止表达。 ──佚名
彼得.布鲁克在他的〝Art as a vehicle〞一文说明了果托夫斯基现今的剧场工作。vehicle是乘(车)的意思,剧场中的身体工作可像大小「乘」佛教的修行一样,载人到更高等的意境(意识状态),在那意境中人里面才会有真正的主人,也就是真我。如果够诚恳,我们一定会承认自己的层次并不高,所知有限。这时就急于表达(表演)不但不能提升自己的层次,反而可能如昆德拉《生活在他方》的主角雅罗米尔一样,随著讨好别人、博取赞赏的表达动机,而掉入更低的层次,亦即昆德拉所谓的媚俗──人人心里都有的邪恶。
能像井底之蛙一样诉说眼中的世界吗?
虽然我们并不实际了解果托夫斯基和他的工作,但我们看见身为当代最重要的剧场工作者之一的他都不急著表达,而孜孜致力于硏究开发身体工作的最大可能性,那么对自己内在状况所知不多的我们还能像井底之蛙一样,诉说我们眼中的世界吗?这里的意思不是说我们应该就此停止表达(表演),而是必须在心态上和实际工作上调整到硏究、探索的基本层面。在这种状况下的演出绝不会是犬儒式的冷嘲热讽,也不会是不满现状的诉苦,只会是探索过程中的呈现(presentation),呈现演员工作自己的过程。像个木匠在工作,不是做给别人看,也不是有话要吿诉目击者。木匠制造的是生活用具,演员制造的,则是自己的灵魂。
果氏的身体工作固然非常値得我们参考,不过笔者认为,果氏带给我们最有价値的则是他所提出的,每个演员都不能逃避的问题:我是谁?为什么做剧场?为什么当演员?演员是什么?剧场是什么?它最大的可能性是什么?如何成为演员?……
文字|黄承晃 人子剧团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