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市的某一座公园里,一个疏离人群已久的流浪汉,与不同的陌生都市人邂逅之后,他将要执行他仅剩的渺小心愿……。从阿尔比(Edward Albee)《动物园的故事》脱胎而出的《台北动物人》,由王友辉编织出另一番景况,将焦点转向此时此地的台北,并结合了摄影家谢安参与剧场的多媒体制作。台北?动物?人?这些独立的谜团之间究竟有什么牵连?这个社会到底出了什么毛病?「果陀剧场」的梁志民与摄影家谢安分别从剧团导演及社会教育工作者的角度切入,以《台北动物人》为交集点,为我们玉体违和的社会把脉。
谢安(以下简称谢):和果陀合作是很微妙的事,之前我的摄影也进行了一年多将近两年。为什么会有这个意念的蕴说来话长,一九八三到一九八八年那段时间我待在日本,听说也是台湾变动最激烈,所谓经济奇迹的时候。在日本生活了五年后回来,我一下子感到没办法适应,那种感觉如果套上这出戏来说的话,就好像回到一个「动物园」──一个动物的世界。比方你在搭公车的时候,司机载满一车子人就像要载到市场去卖的……猪,或什么,他要刹车就刹车,根本不在意你是否抓得紧。还有台北的消费型态,其实是非常动物性的,一种「只要我想要,我就把它拿到」的动物表现。这些观察,我觉得和戏的主题蛮契合的,特别是我这次使用黑白照片,洗出来后,再涂上红蓝两种单色。在我的设定中,人这些动物在做梦时,梦境原本是黑白的,可是在黑白的梦中,又有很奢侈的动物性的一面,所以我用彩色来描述,这点好像和舞台设计的概念有吻合的地方……。
梁志民(以下简称梁):我和舞台设计沟通时,最初的概念来自我每次从永和骑车过中正桥到台北的经验,十天里大概有八、九天,台北都是一片灰扑扑的,看到这种景观,我就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动物能够生存在这样一个可怕的环境里面?如果我们把整个台北市视为一座大动物园的话,在这个大动物园里面到底有哪些族群在互相的……呃,关心也好,厮杀也好,或是互相关爱也好,反正就是这类的。我和舞台设计丁暐君提到的,除了灰扑扑的基调外,还有大大小小不同的「框框」,就像我们每天的生活一样,住在一个框框里面,走出街道,上了公车又是一个框框,上班回家看电视还是框框,所以人一直活在许多框框和数字里面。在舞台灰扑扑的背景下,每个单场会有个颜色特殊的大道具,这个舞台设计的概念,刚好和你的摄影意念不谋而合。不过,你是从「梦」的角度出发,我则是从「戏」的角度来考虑,在这出戏里,每个人都努力想要抓一个什么东西,可是都抓不到,他想要抓到的那个东西,或许就是他的「希望」。像王柏森饰演的流浪汉一直想和别人沟通,但屡屡失败,其他角色也一样在追求某项东西,但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人猪」的消费型社会
谢:这四年来我拍的舞台作品不少,观察的演出也蛮多的,以往大多都是拍个特定地点,如台中或中华商场,放在戏里当背景,这次我希望拍摄的照片也变成一个performer,它也是能揷进入「演」戏,或让人思考。由于我在早稻田大学修的是社会教育,而且论文写的是有关消费者教育和消费者运动,所以特别会观察日本的社会。日本媒体报导日本将在两年后生产一种「人猪」,用人和猪的染色体组合,产出猪样的人猪,以供器官移殖之用。类似这种消费行为,或是日本的「消ゴム文化」──橡皮擦文化,看不顺眼的东西就把你消灭掉──在台湾更是严重。七、八个不良少年看不顺眼,就把你干掉,这只是靑少年犯罪而已,在看不见的政治面,也有相同的情况。人的价値愈来愈薄弱,就像剧本里的市议员,我拍了张绑上红缎带的手来表现他,垂下来的红缎带像是血,而「人」已经不存在了,人已经动物化了,只要「手」被用,像一张票可以被割下来用就行了。从消费者运动或消费者教育的观点来看,在商业社会中人已经被数字取代了,他的代号就是消费者,所以我拍了一张人的脸孔,在眼睛部分画上红色的条码,这好像和剧本中的某些情节有接合之处?
梁:在剧中有一场戏是流浪汉到银行开户,银行职员就说:「没有身份证不行……身份证就是证明你是『人』的身份证明。」流浪汉回说:「……怎么人要证明自己是人,还要经过这么多证明来证明?」这段对话的灵感,是我有一次去法院办租约证明,看到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证明,其中甚至还有「单身证明」,让我感到十分荒谬,怎么人要证明自己单身或证明自己是人,还要经过层层复杂的手续?在戏中的流浪汉,他一直想要去证明一件事,就是:我这个流浪汉在社会中,虽然只是个边缘人,但是基本上,我仍有我「人的尊严」存在,为什么别人不把我当「人」看,总是用轻视的眼光看我。这个流浪汉他坚持要去找到这一点,当然,到剧末他还是没有找到,所以他自杀了。
谢:针对这一点,我也有同感,刚好我有一个作品就是讲「ラベル文化」──标签文化,拍一个水果贴了一张写著「福慈济德……」的标签,在当今社会中,一样东西只要冠上福啦、德啦、慈啦、佛啦这些象征「善良的一面」的字,就像加上正字标记的保证,其实这样的东西就是在代表安全、安心。而流浪汉没有这些标签,他要如何被认定?人的认定似乎变得需要很多标签才行,我回台湾后,特别感觉到这种现象,日文叫做「肩书」,就是一个人的Status,一个人的身份、头衔,如果没有这种东西似乎就无法和人交往,这点和流浪汉的处境倒是蛮吻合的。
隐形的阶级划分
梁:以前我们读历史时,都知道古印度人分成四种不同阶级,当时我们都会笑他们不文明,怎么可以把人分成贵族奴隶等不同等级?人怎么可以被分类?可是回头想想现在的社会,其实在我们社会里,还是一样有「隐形的阶级划分」。台湾大概是全世界最重视学历的地方,不管去工作、求职,甚至男女朋友交往,学历都会变成是一个重要的考虑,我觉得这是蛮荒谬的事情。其实书念多念少,不在于学历那个mark上,就像剧中的流浪汉,我设定他只有初中毕业,但是他讲出来的话,往往比剧中其他五个角色更深刻得多。我希望能够透过这个戏,表达出对现阶段社会中「隐形阶级划分」的排斥。
谢:台湾人有一种「吃不死」的观念,你去看看那些路边摊,都不加盖子大家还吃得津津有味,从吃的方面来观察,台湾人几乎吃得和动物不相上下,完全不讲求卫生了。
梁:在台湾吃葡萄会有四氯丹,吃米会有镉,当我们在处理人生第一件大事上,不像动物是靠本能。人和动物的最大不同点在于:人需要被教育。在这个戏里,希望找出人之所以是人,及有别于动物之处,因为我对人还没有那么绝望。
谢:我曾经在广吿公司、日本商社做过事,后来我觉得那种生活不适合我,大约四年前辞掉工作,那时我就开始拍照片、思考「人」,以及人如何定义?这戏的角色都引人思考,像市议员追求女人、地位,「人」似乎只是为了得到某种东西的工具;而流浪汉最后一大段独白,思考许多当今我们「活著」的意义,这刚好也和我思考的东西很接近,我在照片中用了大量的红色代表血,如一大滩血上面放一颗高丽菜,借由每件事和血/生命的关连,来思考「人」的存在。
梁:剧中的六个角色分别是流浪汉、市议员、翻译员、钢琴师、摄影师和银行职员,这六个角色并没有涵盖整个都会的意思,只希望经由这六双不同的眼睛,去看一看我们这个都会各种各样的生态和生活环境。三个月以来,友辉写著写著,已超出原先的构想甚多,它丰富了很多,不光谈人和动物的关系,同时谈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人在都会中如何自处的问题。
谢:有一则报导说台北大约有五百六十几家宾馆,在日本也有所谓的「ラブホテル」-Love Hotel,但只有在风化区才有,回到台北我发现,哇!满街都是。这种到处都可以发泄的现象,实在是很动物性,针对这种男女关系随便而复杂的情形,我请演员拍了一些勾起来的脚丫,就看到时候怎么运用了……
人跟人是饭团中的胶囊
梁:剧中不只男女关系,还有男男关系。在戏里市议员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三温暖,并常在里头发表谬论,他认为在三温暖才有真正的世界大同、一律平等,因为大家都脱光。虽然听来荒唐,但仔细去想,是不是人把衣服剥光后就一律平等?到底是不是?其实我不想解答,只希望观众看过之后能有一些回应。
谢:有关「台北人」的人际关系,我拍了一张「饭团中的胶囊」。人跟人相处,已经把核心的部分包在最里面,彼此戳不到,我把核心的部分象征为最毒的部分……
梁:或者应该说是最甜的部分,如果我要诠释这张照片的话,会是最毒的、最甜的,或是最神秘的东西……
谢:总之,就是不轻易用最真我的部分和人接触,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变成这样了,一定要有一层包围或保护,在这样一个动物性的世界里面,人已经不敢轻易呈现真我。
梁:这种情况在剧中人身上有太多例子了,像市议员重视形象包装,银行职员不敢承认同性恋的身份都是。
谢: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已经是一个无法「检证」的世界了,像流浪汉的价値或他对人生的看法在这个社会中,其正确性已经模糊掉了,也无法加以检证。在日语中教育有「自动」(教え育つ)和「他动」(教え育てる)的分别,前者是把资讯传授给你,让你自己去成长、运用;后者则像是塡鸭式的教育。在这个无法检证的时代,很多东西进来,唯有靠自己去接收、成长、判断,才有检证的可能,盲目追随所谓「菁英路线」是很让人质疑的。
梁:果陀的一个基本意念就是:我们是一个「人本主义」的剧场。所以我们的宣传单上,「果陀剧场」下面有一行字:「多变的时代,不变的真情」,即使嘻闹的戏里,我们仍然在寻找人与人之间那份最真挚感情。
谢:要改变台湾社会的体质,有人认为必须由上而下风行草偃,但我认为正好相反,应该从最底层,从小孩子的教育著手,所以我现在思考事物,都是以二十年为准,要改变人的话,不给他二十年是不可能的。
梁:我做剧团其实是抱定四十年、六十年做的,从创团至今,我没有改过这样的想法。台湾的剧场发展经过十几年的时间,对社会已经起了一点作用,我觉得很不错了,但是再给我们二十年、四十年,看看我们这些做剧团的人,对这个社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吧!
整理、特约撰述|曾佳
《台北动物人》
10月28日起台北国立艺术馆、全省巡回演出
年代售票系统300, 400, 500, 600, 800, 1000元
详情请洽(02)925-6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