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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金钗的各色斗篷影射了人物个性,与其间的复杂关系。(刘振祥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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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旧梦与新梦

应邀到八里云门排练场看林怀民排《红楼梦》,车子在微雨的淡水河边疾驰。努力回想十一年前在社教馆看《红楼梦》的情景,脑海中盘旋不去、反复萦绕的,竟是翻滚如千层浪的布质彩幕,和幕后掩掩映映、苍邈幽微的惨绿太阳……

应邀到八里云门排练场看林怀民排《红楼梦》,车子在微雨的淡水河边疾驰。努力回想十一年前在社教馆看《红楼梦》的情景,脑海中盘旋不去、反复萦绕的,竟是翻滚如千层浪的布质彩幕,和幕后掩掩映映、苍邈幽微的惨绿太阳……

《红楼梦》

6月10日〜17日 19:30

6月12日〜13日 14:30

国家戏剧院

十一年前的前半生,我曾是爱红楼成痴的女子,不仅翻烂不同版本的红楼,所有到手的有关红楼的评记、论述、版本比较,都不放过阅读,痴到红楼里每一章回的情节、景致、服饰、诗词,乃至食物器皿、花草摆设,都像刻印在心版上一样熟悉。现实生活里发生的事,都不知不觉投射到红楼情境中,藉曹雪芹妄作解人。

林怀民一通电话邀请到八里看排练,却使我骇然惊觉一件事:十一年来未曾翻阅过一次红楼,从前那种随时「发作」的孤傲心牲,早已在忙碌的生活中消失殆尽。现在处处讲效率、讲沟通,没有人有情趣跟谁隔雾看花、机带双敲地闹脾性、捉迷藏。在这么现世的生活环境里,人间还有红楼吗?

手里翻阅云门给的一叠厚厚剪报,其中好几份是自己十一年前写就的,读著那些「顽词艳句」,字里行间如扑蝶儿般影影绰绰指涉著舞蹈与小说的牵扯,随时随地引述些红楼的警语,不期然一个念头浮上心头:我是不是做著和林怀民同样的事?不同的是,他解构红楼梦,我重组林怀民。

无梦,如何看红楼?

进了排练场,林怀民正坐在排练指导席上,大声吼著舞者排序幕后的〈春〉景。白衣女子挥洒锦绣斗篷露出脸庞的刹那,发现是王守娟裹在黛玉的灵魂里,从金陵十二钗的行列中脱队而出,有一小段独舞。守娟高䠷匀称的身材,与十一年前舞同样的角色、浑身挥洒不去鄕土味的郭美香,趣味明显不同。

来看排练之前,曾得到一些粗浅的资讯:

㈠、林怀民对三十几位舞者做的一次随堂抽问中,只有半个人表示读过《红楼梦》(没读完全书);

㈡、当年林璟如为金陵十二钗做的各色斗篷,穿在今天的舞者身上都嫌太短了,双脚突兀地裸露在外面;

㈢、舞者怎么跳红楼?舞红衣女子的李静君曾发出这样的疑问:薛宝钗怎么可能跳舞!像这样的贞静处子,翻遍全书也不过有一段扑蝶的活泼举止;

㈣、十一年前只排一组舞者,现在重要角色都排练两组舞者,而且每位主要舞者都排练两个角色交替演出;

㈤、百分之八十的动作都由原编舞者重新改编过。

暴露在排练场的〈春〉前面,我也憬悟几件事。

没读过红楼的旁观者,好奇地频频追问我:这段说的是什么故事?讲得是谁?妳都亦步亦趋看得出来吗?

这样解读一出舞剧,半是愉快半是苦涩,因为简单,也因为局限。

简单是因为很容易就识破编舞者的「玄机」,戏剧线索从每一个接合处露头:一个重要角色的独舞,在其出场序及辅助辨识的服饰、前后「文」及音乐的动机下,表白了她(他)的性格与身份,因此僧道石头、白红绿黄各色女子所影涵的书中角色无所遁形;人物间的关系与互动又淸楚地在双人舞、三人舞及群舞中显现出来:白衣女子、红衣女子与园子里的年轻人一段无邪的小三人舞、红白交错出现与年轻人飘忽追逐的单双人舞、绿衣女子脱队与年轻人「初试云雨情」的激情交缠、贾政责子在贾政、年轻人、白衣女子构成的对角线位置上演述出的巨大与柔弱、黄衣女子在巨伞护持下横过斜角线的省亲图像,「剧情」都呼之欲出。因此编舞者虽声称没有角色设定,角色面貌却又很准确地不时从情节中浮现出来。

苦涩的是,当我反问:没看过《红楼梦》会不会影响到对舞蹈的欣赏时,却得不到答案。我无法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

忠实经营戏剧美学

从小说的角度来理解,林怀民其实忠实地扣用了曹雪芹的笔墨见解:尘凡历劫、戡破红尘、回归虚无。把「出了园子」(失乐园)之后简单地归结到空空渺渺、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净的道理上,呼应园子里春夏秋冬从丰盈到肃刹的时序变迁、真假虚实的生死诡秘,以及一切靑春美好单纯的无常。

在戏剧手法上,林怀民也充份领受了曹雪芹丰富的意像经营。曹雪芹以繁复精美的实景与虚笔烘托荣宁二府的富贵荣华,林怀民也以织锦华服、繁花漫天、典雅馥郁的色彩光影、层层叠叠变化无穷的背景布幔(李名觉的高妙设计)等舞台元素,构筑生命初春欢畅的乐园。曹雪芹藉贪淫痴妄的人性剥露,埋伏下大观园腐败的气息,林怀民也藉著各种隐喩、反讽,及揶揄,顚覆前面营构起的光灿明亮:黄衣女子二度归宁时,巨伞华盖凋敝,大观园气数将尽,落花飘零;薛宝钗冒充林黛玉著白衣出闺成大礼时,金陵十二钗反穿斗篷,以灰白的无色呼应深冬的败相、失序,和死神阴森的黑相对;黛玉脱去皮囊与钗、宝共舞,象征婚礼的腥红纱巾是石头投身人世、拜别大地时所裹,在死生悲喜间流动,好像是存在唯一的证明,在这些手法的运用上,编舞者也有意无意地表露了他的意见与批判。

戏剧的轮廓是如此明晰,舞蹈的编织也流畅简洁。林怀民极善用群舞及队形变化的戏剧效果,剧中有大量十二色女子各种结构上的组合,在这个基础上穿揷出现单、双及三人、四人舞,除了角色浮现演述剧情外,林怀民也将人物拉到某种高度,编谱出舞剧的重要讯息,如死与少女的意像(白衣女子、绿衣女子与死神的舞蹈),成人与小孩的对比(丑陋与美好的),段落中处处流露出缜密的思虑。

和十一年前的原始作品比较起来,舞剧整体的中心思想及戏剧架构都没多大改变,舞蹈部份则修饰得圆润饱满许多,收敛起过去不时无端迸现的判逆与混乱,回归到芭蕾语汇的甜美圆满,再以此为轴心溶合发展,逐步导入破坏性、中断性、反向性的现代及表现语汇中,结合戏剧的思维。相对於戏剧及舞台手法的丰盈,舞蹈动作的动机性、延展性则较单弱,几处重点予人稍纵即逝的感觉。不过这批新生代优越舞者的加入,显然提升了舞蹈的质素,不管读过红楼没,都更符合红楼角色的气质与样貌,尽管十一年前的舞者在个人风格上更具特色。

 

文字|黄寤兰 资深新闻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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