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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潘金莲的坦然示爱,打虎英雄武松(丁扬士饰)欲拒还迎、天人交战,改写梁山好汉大义凛然的刻板形象。(复兴演出)(许斌 摄)
戏曲 演出评论/戏曲

放不大的小脚 潘金莲的前世与今生

「上昆」呈现出的依然是明代那个「千人骑、万人斩」的淫妇,如果这是潘金莲的前世;那么,「复兴」新编的敢做敢当、刚烈的俏佳人,则是潘金莲的今生。然而,《潘金莲》虽是演出了惊世骇俗的悲剧,却依然掉进由男性观点来塑造和谴责的三寸金莲规范中。

「上昆」呈现出的依然是明代那个「千人骑、万人斩」的淫妇,如果这是潘金莲的前世;那么,「复兴」新编的敢做敢当、刚烈的俏佳人,则是潘金莲的今生。然而,《潘金莲》虽是演出了惊世骇俗的悲剧,却依然掉进由男性观点来塑造和谴责的三寸金莲规范中。

在本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以上海为中心,中国各地锣鼓齐鸣地展开了戏曲改良运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导人之一陈独秀在一九〇四年发表〈论戏曲〉一文,主张「多多的新排有益风化的戏」,「要做得忠孝义烈,唱得激昻慷慨」。陈又建议在新戏里「采用西法」,夹些演说,同时还可以「试演那光学电学各种戏法」,让看戏的人从中「练习格致的学问」。四年之后,上海「新舞台」在夏月润兄弟的积极主导下,从日本引进新的观念和技术。新的剧场、舞台、布景、灯光,为传统的旧式茶园、戏楼带来革命性的变化。

改良戏曲的新声:海派京剧

更重要的,在淸末积极求变的时代风潮,革命党人的推波助澜,以及商业导向的市民文化的需求等因素影响下,传统戏曲的形式、内容都起了深刻而急遽的变化。不新不旧、又新又旧的「文明戏」不必说了,「四大徽班」进京(注1)后一百多年中,逐渐发展定型的京剧,在新兴的商业都会上海,绽放出极尽声光色电之能事的新枝。华北高原的土地中孕育出的秦腔,初具大戏规模的粤剧,在一片改良戏曲、救人救国的呼声中,不落人后的随著改良京戏唱出时代的新声。新编《潘金莲》(复兴国剧团演出)剧本所从出的四川,在辛亥革命前,是第一个搧风点火,掀起革命造反风潮的地区。在这个时期,也出现了大量的「时事川剧」。

本世纪初引发的戏曲改革的浪潮,在文革期间,随著《红灯记》《沙家滨》《智取威虎山》等革命样板戏的出现,在日日唱、月月唱、年年唱、人人唱,举国痴狂的大好情势下,被哄抬到史无前例的最高峰。了解到京剧和地方戏曲在这个世纪的发展梗概,在世纪末的台北看到「复兴」所演《一个女人与四个男人的故事──新编荒诞剧潘金莲》,除了惊艳和见怪不怪后仍有的新奇感外,荒诞之感倒是不曾有的。如果知道在世纪初的上海,技冠群芳的名旦冯子和就已经在西式乐团的伴奏下,演唱京剧;并在《七擒孟获》一戏中,高歌一曲It's a long way,而轰传整个上海;如果知道《拿破仑》以及《新茶花女》等剧,是民初海派京剧的经典之作,其受欢迎的程度和舞台设施之奇巧,与日后纽约百老汇的歌舞剧差堪比拟,我们就不难想像,看似程式化的京剧,实有远超出一般人想像的活泼动力和可塑性。

昆《潘》蛇蝎淫妇

对一名熟悉西方歌剧,却第一次真正接触昆曲的观众来说,看上海昆剧团的演出,很可能都和樊曼侬女士一样,是一次「血脉贲涌」的经验。作为人类文化中最古老的声腔艺术之一,昆曲历经四百年的岁月,却丝毫未曾淹灭它的光彩与魅力。(注2)这次「上昆」二度来台搬演的《潘金莲》,层次丰富多变的声腔,就和《十五贯》、《长生殿》、《烂柯山》等剧一样,让我们对这个源自十六世纪,富庶繁华的江南的盛世新声,发出由衷的礼赞。

江南蓬勃发展的市民经济,和反传统理学的新思想的出现,将知识份子和平民百姓从「存天理、去人欲」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明代汤显祖的剧作中大胆铺陈出的男女私情,早被文学史家和思想史家目为一大突破。依情生欲,或像《金瓶梅》一样赤裸裸的描写性欲的通俗读物,也成为当时醒目的文化现象。被论者视为中国小说世界里的坏女人中首屈一指的潘金莲(注3),出现在这个解放的时代中,可说是其来有自。但从近来对在同样背景中出现的通俗小说集「三言二拍」(注4)的细致硏究中,我们了解到:当时各种对情爱、欲望的突破性描述,表面上是对某些礼法的挑战和冲撞;但事实上,这些突破性的情爱故事,最后还是经过曲折的安排,依然回到礼法的大框架下(注5)。

从这个角度来看,《金瓶梅》和同一个时代的「三言二拍」实无二致。在《水浒传》里初露头角的潘金莲,在《金瓶梅》里做了最大胆暴露、恣情纵欲的演出,不但奠定了她「典型在夙昔」的首席「祸水」的地位(注6),也从此流传千古,遗臭万年。对潘金莲一腔不可禁抑的欲情,作这样巨细靡遗的描述,只有在十五世纪末以来的大解放的时代环境下才有可能。在这个大破、大放的时代中,我们看到以潘氏金莲为首的「一批有血有肉,敢爱敢恨的妇女们,曾经在传统礼教的藩篱下,扬弃三从四德的成规,演出一幕幕惊世骇俗的悲剧。」(注7)但破而不破的是:道德的规范仍然由男人来制定,是非对错依旧由男人来裁判,小说和历史也依然由男人用男性的观点来书写。男人们塑造了一个大胆奔放、冲决网罗的时代女性潘金莲,只为了回过头来,给予最严厉、最深刻的谴责。

上昆呈现出的潘金莲,依然是明代那个「千人骑、万人斩」的蛇蝎淫妇。剧情中比较突出的几点,一是武大郞珍惜这飞来的艳福、天降的尤物,而用千般的柔情,像卖油郞服侍花魁女一样,宠爱遭人凌辱、遗弃的金莲。在一个贵贱、男女极不平等的社会中,不完美──出身的微贱、肉体的残缺──反而带来更对等的人际关系和相濡以沫的真情。(这一点在复兴公演的新编潘金莲中,有比较深入的描绘。)第二是潘金莲的前后表现,矛盾而不一致。在挑逗武松时,竭尽所能,不知羞耻、道德为何物。刚开始与西门庆偷情时,却又扭扭揑捏,颇有一丝贞烈节妇的架式。引颈就义前,一下子哀叹身为女人的悲哀;回过头来,却又庆幸自己像朶牡丹一样,死在风流汉子的手下。这样的曲曲折折,固然可以解释成编者意图赋予淫荡的肉身金莲,更复杂、细致的内在生命。但过多不具说服力的矛盾、冲突,反倒予人「放不大的小脚」之感。

新编京《潘》刚烈爽直

相形之下,复兴推出的京剧新编潘金莲,却成功地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首尾一贯的新典型。在女主角朱民玲精彩投入、赚人泪下的细腻演出中,我们看到一个美丽弱质的女子,如何因为反抗不公义的压迫,而开启了悲惨的一生。事实上,违背公义的压迫,正是贯穿全剧的主题。潘氏金莲对这种压迫的回应,决定了她与四个男人的关系,也决定了她的命运。金莲对年迈、阴狠而淫猥的张大户(多少让我们想到徐克《倩女幽魂》中的姥姥)的求欢,抵死不从,勇敢的抗拒,结果落入虽比张大户年轻,却懦弱矮丑的武大郞怀中。但至少,脱离魔掌的金莲却争得完全的自由,可以作自己的主人。所以我们看到美貌的佳人,发挥贤良的妇德,每日辛俭持家,努力做烧饼,准备好好的过一个「虽不满意却可以接受」的日子。

但天妒红颜,可恶的四个泼皮不适时的出现,再度改写金莲的命运。武大对四泼皮的种种羞辱、欺压,只有卑微默默的承受,而毫无还手之力。个性刚烈的金莲,原以为嫁与武大后,至少可以挺直腰杆做人。没想到期待终生的良人,不但没有帮她撑起一片天,反倒扑扑落地,钻到别人的胯下。潘氏金莲虽不过是一介女流,却生就一付硬过大将军韩信的傲骨。无奈嫁夫如此,夫复何言?风流倜傥的打虎英雄的出现,带来了光明的新希望,也燃起了俏佳人的熊熊欲火。武松欲拒还迎、天人交战的几场戏,重新改写梁山好汉大义凛然、一味憎恶女性的刻板形象,当然也是另一种男女平权的意思。拒绝了张大户的潘金莲,不幸又被意中人武松拒绝。同样以路见不平,捍卫弱女子,痛打四泼皮的准英雄姿态出现的西门庆,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为潘金莲的第四个男人。比起小说和昆曲里,一分工、二分工的磨磨蹭蹭,世纪末的新编《潘》剧中,一对奸夫淫妇,二话不说,一拍即合的上床睡觉,既合乎时代需求,也更为一贯地凸显出新潘金莲刚烈爽直、敢做敢当的风格。

求新求变,传统也可大可久

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说:「人都是依自己的形象造神。」人能够造神,当然更能够依自己的形象造人。像京剧这样程式化的艺术,发展到最后,往往让人以为它有著一个固定不变的悠久传统。事实上,和任何悠久的传统一样,只要我们贴近去检视其历史,就不难发现传统之可大可久,往往是因为它能不断的求新求变。京剧过去一个世纪的发展史,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我们当然不否认,像昆曲这样一个流传四百年的剧种,即使以其原始风貌,搬演几出百年老戏,依然能够历久而弥新,永远给人带来感动。但如果我们回顾京剧一个世纪来,和现实社会、政治、思潮的密切关系,想必更容易领略像新编潘金莲这样一出剧情丝丝入扣,演出动人情思的时代新戏的不凡意义。而如果我们还有心将更多的年轻人吸引到剧场来,那么像四泼皮那样切合剧情,又有著强烈时代动感,舞步、节奏类似L.A.Boyz的演出(而不是百年不变,令人望之时而生厌的武打戏),当然値得我们大声的喝采、鼓励。

注1:淸乾隆55年(1790),三庆、四喜、春台、和春四个著名的徽班陆续进北京作长期的演出,对日后京剧的形成,起过很大作用。

注2:樊曼侬,〈惊艳──写在上昆二度访台演出之前〉,1994

注3:王德威,〈潘金莲、赛金花、尹雪艳──中国小说世界中「祸水」造型的演变〉,从刘鹗到王祯和,(台北,时报文化,1986),页78

注4:明代冯梦龙所著《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喩世明言》,及凌蒙初所著《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等五书合称「三言二拍」。

注5:王鸿泰,《三言二拍》的精神史硏究,台湾大学文史丛刊,1994年,第二章

注6:王德威,前引文,页78—80

注7:同上,页80

 

文字|李孝悌  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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