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文化评论者,必须掌握的是,在分析既有现象时,不要因为承认它的意义也就一并认可了它的价値;另外,则是不要为了立场之故,而在无意义之处寻找意义。在「顚覆」这个字眼当令的时代,或许这样的观点才最中肯吧!
对两幅画作顚覆式阅读
这是两幅著名的绘画:
其一,是美国画家特隆布尔(John Trumbull)于一七八六年所绘的「庞克山之役」。这是他所绘的美国独立战争系列之一。这幅图画所描述的这场战役是人多势众的英国一涌而上,美军的将领受伤倒地,傍边则有士兵继续反抗战斗。图画的右方,则有一黑一白两人作势逃逸,白人士兵执著军刀而人已受伤,但他仍回头看著自己受伤倒地的将军,似乎犹豫著要不要回头。至于黑人,则躱在白人士兵的背后,变成一个非常边缘的角色。他面色闪烁,手持毛瑟枪,一副要逃走的模样。
然而,这幅绘画所描述的战役,实情却显然并非如此。图中的黑人乃是彼得沙林(Peter Salem),他在这场战役中射倒了英军一名军官,对战况发挥了关键作用,他甚至还爬出己方的地堡,高呼:「今天是我们的!」保守且主张蓄奴论的画家,在呈现自己的绘画主题时,不但篡改了历史的真实,甚至还藉著画布的空间对黑人作著剥削、排挤,以及塑造。他将黑人放置在画布绝对空间的边缘上,他躱藏在受伤白人士兵的背后,则是构成角色上的边缘化。两重的边缘性使得这名黑人成了卑微可耻的人物,他无视己方将军的受伤待救,他只珍惜自己卑微的性命。
其二,则是画家柯普莱(John Singleton Copley)于一七七八年所绘的「华森和鲨鱼」。名叫华森的白人靑年赤身在海水中,一头巨鲨迎面而来,傍边是一艘救援小船,上有九人,八白一黑。站立船首者举矛刺鲨,有两人则头手伸出船外企图拉住水中的华森,另外五人则拚命划船或帮助伸援手的那两人。这些人都面容紧张惊骇,但在船的前方稍后,则有一名黑人手持援救绳,绳索的前端在海里,已套上华森的手臂,但这名黑人却面容平板,他的肌骨并没有因为出力而造成的张力。其他八人都全力抢救,只有他无动于衷的以逸代劳。
这幅「华森和鲨鱼」也非向壁虚构,它是一七四九年发生于古巴哈瓦那港外的事件。当时年轻的走私商人在港外游泳遇鲨,后来被救起,但可能失去了一肢。
但这画的背后却有著另外一个故事。当时的英国保守党与辉格党因为蓄奴问题而斗,辉格党反对蓄奴贩奴,而身为英国保守党要角的华森则反对解放黑奴,他的理由之一竟然是加拿大的下杂鱼类均卖到西印度群岛供黑奴食用,设若终止贩奴蓄奴,必然影响英国人从事下杂鱼类买卖者的生计。年轻时遇鲨截肢,后来贩奴走私致富的华森和画家柯普莱相同,均为蓄奴论者,后来英国反对蓄奴的辉格党获胜,贩奴非法化,因而晚年华森要求柯普莱帮他绘下「华森和鲨鱼」作为自己的吿白。因此,这幅绘画里遂有多重的寓意。他一方面藉著此画表达出他对黑人的刻板印象与基本评价。另方面,他也藉著此画来形容自己遇鲨截肢的过去,此外,画作里也寓有他对美国的观点。此画的细节姑且勿论,但已淸楚显示了华森及柯普莱是如何藉著绘画来呈现他们自己以及历史中某些独特的见解。
因此,由特隆布尔的「庞克山一役」和柯普莱的「华森和鲨鱼」这两幅绘画,再加上另外更多的作品,已可看出绘画和另外的表达类型如戏剧、音乐、小说、诗等相同,它们都可视为一个个的文本,里面藏匿著历史的刻痕。它不但有著画者写者的意念、偏见,也堆叠著时代的符号系统或集体的潜意识,它们每一个甚至都还可以说是个小小的人间舞台,正统的、对反的、收编的、各式各样的力量都从它的里面流过、流出不同的图样。而「顚覆─压制」的机制也在它的里面调动能量形成交锋的界面。也正因此,遂有人认为阅读本身即可成为一种顚覆,顚覆出呈现过程中那被驱逐、掩埋掉了的因素。「解读」这个名词当道的时代,也就是与它共生的「顚覆」这个名词开始显学化的时刻。由前述的两幅画的考古式阅读里,人们寻找出那个时代绘画里的「排除性策略」,不能说不是一种「顚覆式的阅读」。
「顚覆」实为「假激进」?
然而,就在「顚覆」这个名词愈来愈显学化的同时,忽然就让人想起了刚刚过世的罗契斯特大学教授拉希(Christopher Larsh)在遗作中对「顚覆」所作的「顚覆」。一九九四年当他的最后著作《菁英的反叛与民主的背叛》犹在编辑中时,他忽然逝世。该书迟至九五年的现在始吿问世,书里他倒是提出了一些警语式的判断。
《菁英的反叛与民主的背叛》一书里,有「学园伪激进主义──顚覆的表演」一章,对于口头的「顚覆」无所不在的现象做了尖锐的批评。拉希教授的质疑是:当今的校园菁英份子,「顚覆」这个辞汇已变成了新的流行术语,然而,就在大家口头上的「顚覆」盛行之际,西方的整体社会却日益保守化,于是我们必须反省,所谓的「顚覆」究竟顚覆掉了甚么?这究竟是一种「伪激进主义」?或者只不过是知识份子日益和实体社会脱节的表征?
对于这些问题,拉希教授指出:近代知识份子,尤其是校园内的知识份子,他们的谈论已愈来愈「只有自我指涉」的意义。这也就是说,他们的语言和真实世界之间的已愈拉愈远,语言甚至变成了一个与世界无关的系统,他们重语言而轻实质,于是一种独特怀疑主义和犬儒主义遂吿出现。无论是为了取得「终身教授」的身份,或者只是因为成了语言的囚奴之故,他们都日益的以一种独特难解的语言进行敍述,并视之为这是顚覆的语言。他们对一切既有的「正典」事务都全部怀疑,并认为语言的精确纯净性并不存在,因而使用语言所表达的真实也同样可疑。被这种相对主义和犬儒主义掌控后,他们遂再也不认为有确凿之事务。由于怀疑和犬儒否定一切,它也就因而「顚覆」一切。他们不再承诺价値的规范性,认为「每个人都可自创价値」,他们在察觉一切的「正典」的建立都曾驱逐和压抑了某些其他的事务之后,不但要恢复这些事务,甚至否定了一切「正典」。于是,他们遂意图以评论凌驾、甚至代替其他一切创作。他们顚覆一切,嘲讽一切。他们将自己评论的「技术散文」推到至高无上的地步,也将犬儒主义带进校园。
然而,拉希也指出,这种「顚覆」的写作其实并不能真的「顚覆」甚么。由于它孤芳自赏并和真实的世界脱离了关系,它遂沦为一种边缘地位的写作,所谓的「顚覆」也就成了一种「猜谜式的表演」和「假激进」。它的艰涩语言将他们和社会隔离了开来。拉希教授并引用了「普林斯顿高级硏究院」乔安史考特(Joan Scott)的评论,认为这样的知识份子是「离间的知识份子」,也是「边缘知识份子」。
不为「顚覆」而顚覆
将「顚覆」这种字眼挂在嘴上,却以难以理解的文体表达顚覆的意念,并认为这是一种「顚覆的乐趣」,而实际上却可能只是一种「夹杠」(Jargon),拉希教授并非近年来第一个批评者。稍早前,加州大学的罗素.雅可比(Russell Jacoby)在《最后的知识份子们》,英国威尔斯大学的诺瑞士(Christopher Norris)在多本著作中都述说过一种论旨,那就是语言观念的激进难懂和资讯时代的知识份子的边缘化及无力感有著互补式的关系。「顚覆」除了正面的东西之外,它不能否认也有知识份子无力感在被折射放大后的虚像部分。校园激进、「顚覆」满口,而社会却趋保守,这种断裂总不是没有原因的。
已故的雷蒙威廉士(Raymond Williams)在晚年的一次访问中提到过,作为一个文化评论者,必须掌握的是,在分析既有现象时,不要因为承认它的意义也就一并认可了它的价値;另外,则是不要为了立场之故,而在无意义之处寻找意义。在「顚覆」这个字眼当令的时代,或许这样的观点才最中肯吧!
文字|南方朔 资深文化评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