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策飞马,滩头建奇功」。近四十年在台湾已建立稳固滩头堡的飞马豫剧队,是台湾唯一的豫剧专业表演团体和人才培训基地;而令河南梆子在此间梆响腔传,连年登演的关键人物,是飞马的前后两位豫剧皇后张岫云和王海玲。师生俩一获终身艺术成就奖、一得杰出艺人奖,诚是实至名归。
十月,欢腾漫漫,连雨脚也落得像机器人跳舞,停不住。空军官兵活动中心前,三大辆游览车下来的人烟甚嚣街衢,以为是豫剧团开拔到了,欣喜钻进人丛,几乎窒息,一询知错,欲退,立刻陷入逆人流的全方位困阻中。
好不容易脱身,因缺氧而昏惚,小立雨中淸凉片刻。走到后栋,又询。「飞马没到,」柜台大声大气的回,「已经有人在等啦!」望去,会客区沙发上客满,有人善意作解:「大塞车啊,剧团在路上,过不来。」
典出海军陆战队队歌「水上策飞马,滩头建奇功」的飞马豫剧队,这会儿路上搁浅,牛步当车。窝在沙发上的候客放心的闭眼神游。天色仿佛近黄昏了,剧队抵达,一群少年学员抢滩似的冲雨而进,殿后的大人中间有二位素衣皇后──张岫云和王海玲,豫剧在台湾梆响腔传,这师徒俩,是一线贯穿的明珠。这趟来台北将有一场意义特殊的表演。相同在十月,相同在国军文艺活动中心的舞台,在飞马即将挥别「劬之育之」的海军陆战队改隶教育体系的最后时日,参加「国军八十四年新文艺剧艺成果展示演出」,飞马带著珍重吿别的感怀心情,要以《杨金花》这出戏做为剧队改隶历史性的一场演出。为此,特别请出祖师张岫云──五〇年代封为豫剧皇后,与当家台柱王海玲──八〇年代封为豫剧皇后,同台担纲佘太君与杨金花这两个全剧的灵魂人物。看了几十年河南梆子的老戏迷,正欣喜期待这场最佳人选的精采好戏。
辗转来台的豫剧播种者:张岫云
豫剧在台湾,人力、物力的资源虽不如京剧充裕,但比之其它大陆地方剧种在台湾生存维艰一一萧索的景况,算是幸运之至。豫剧泛指河南省的地方戏,包括梆子、曲子、越调、坠子……等,流传在台湾所称豫剧是指河南梆子,而令弦梆不辍、连年演出不断的一线之系,是飞马豫剧团。
政府迁台初期,军方和民间陆续成立了四、五个豫剧团,如以四大名旦之一毛兰花为主的空军大鹏业余豫剧团、四四豫剧社及装甲兵的捷豹豫剧社等,然而十余二十年后,这些剧团又逐一消失,空军大鹏剧团和陆光豫剧团先后在民国五十七年和六十年解编之后,就独存海军陆战队的飞马豫剧团建立了稳固的滩头堡,持续登台,持续培养表演人才,为豫剧在台湾扎根、繁衍、结实。而在飞马传艺河南梆子的播种者,是张岫云。
轻掖著披肩,在蹦跳噪动的一团人中,张岫云雍容娴静的依依碎步,特别引人定目注视──七十岁之美,依然沈鱼落雁──吟吟笑靥丝毫不显倦乏(从左营出发,已坐了九小时车)。虽然带著河南腔,但是慢条斯理的说话调子,却透著一种吴侬软语式的嗔润。
「撤退的时候,我们跟著黄杰司令官的第一兵团逃难,最后到了越南的富国岛,是法国的属地,法国人拿我们当俘虏,一个个要打过防疫针了才给饭吃,盐巴水泡饭,半年下来,肚子里没点油水的。」
「几万人耗在哪儿,吃不饱,动不了,苦中作乐嘛,免得闹事,就办起政工队来啦。我是唱河南梆子的,凑上几个能拉弦打鼓的,组成一个克难剧团,大家娱乐娱乐。」
「也没几个人会唱会演的呀,我得教他们,生旦净丑都教啊,一句一句教给他们唱,拉弦的打鼓的跟著对腔合调。」……「那真的是克难呀,米粮口袋洗洗乾净,染上点颜色,画成莽袍,被面改成裙袄,帽子给纸糊起的,椰子壳当鼓敲,洗脸盆就成大锣了。」
飞马豫剧队的前身就是当年这支滞留越南长达三年半的军旅所成立的「中州豫剧团」。直到民国四十二年,整支部队才被接运到台湾。在高雄候命的期间,应海军陆战队司令周玉寰邀请,克难的中州豫剧团竟是「一场接一场的演得不叫我们走了」,遂被纳编成为海军陆战队旗下的飞马豫剧队,而原非军职的张岫云和丈夫李久涛也就因缘际会的正式投入军旅,奔波在一场又一场的劳军表演中。
演戏、教戏,一生所从
「那些从越南带来的克难行头,还用上好一段时期。」飞马豫剧队到民国四十六年才算有了大致的规模,由于表演人才不足,四十八年起开始招收第一期科班生。张岫云以剧队副队长之职,既要担纲所有的演出,又要负责科班技艺教学,生旦净丑各行当的唱腔及表演活儿都从她身上传授下来。当年八岁的王海玲就是这第一期的科班生,她说:「老师看起来慈眉蔼目,教我们时很严格、很凶的。三遍教不会,棍子马上打响在身上……看到她,我们像老鼠躱猫似的,自动闪开。」老师笑了:「这跟在富国岛教兵团不一样,那是娱乐,大家开心就好。教她们这些坐科学戏的孩子,是打基础起的培养人才,来台湾会河南梆子的演员不多,一定要扎扎实实的教出一些人才来,才能维续下去。」
「我学戏啊,我学戏的时候比她们苦多了。」张岫云是河南人,打小就逃学看戏,八岁时父母拗不过她,送去戏班学戏。「大冷天,天还不见怎么亮,就到河边喊嗓,河都结成冻了。说是天越冷喊嗓子越好,这样,练出的嗓子实在,音不会飘,喊到嗓子哑了,不能停,再喊。」……「晚上睡觉,睡稻草上,稻草给打湿了的,又有跳蚤,说是不教我们睡好觉,时时要想著学过的活儿。」
一年坐科,之后就跟着戏班当随班学徒到处去演戏。「这时候最开心了,可以化粧,可以上台表演,先前受的罪都丢到脑子后头。」不过,第一次上台可并不称心,她给派演〈杨八姐〉中的三花脸,这个角色念白特别多,张岫云吐字淸楚、口齿俐落,连著三天就紧派她演这个三花脸,演得她不乐活假装肚子痛不肯上台。当时河南地方民间演戏(野台)风气盛,戏班一天三场是常有的事,演员非常辛苦、吃力,精神体力不济就靠著吸大烟来提振,许多戏班都染上这种恶习。张岫云小小年纪学戏快,台上缺什么就派她演什么,是标准的「戏补丁」,因此各行当的表演她都学到了,不但随学随演,还得把学到的教给其它科班生,教不好,挨打有她一份。
传统社会里,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只因为爱戏中人的美貌和动人的故事(如同现在的孩子崇拜影歌星偶像一般),而想当戏中人,而甘愿坐科受罪,而在童年就混杂在成人演员中演大人戏,一直到自己长大也是个大人了。靑春年华遇上烽火岁月,在一切都有可能消失的顚踬中,这揉进了她身子骨里的河南梆子,领着她万里千山,曲曲折折地流布到异地──越南富国岛──台湾。演戏教戏,峰回路转终归也转到这个和自己家鄕故园、和自己童年时光同腔同调的原点上来。(民国55年之后,因家庭变故,张岫云一度退出军旅,离开剧队,迄民国71年复归队履职。)
在战后百废萧条的艰苦年月里,她领著飞马豫剧队演遍本岛、外岛,最高纪录一年内演上四百来场。到金马、大胆、二胆、东引、西引、乌坵等几个最前线的防卫点劳军,也到当年最是热闹的台北大华戏院(现国军文艺活动中心)、西门町红楼戏院、中山北路上的环球戏院等作民间性的演出。最重要的是,张岫云在飞马豫剧队前后教了八期学员,当今舞台上河南梆子的主力演员都是她一手调教出的人才。这当中,当属靑出于蓝、继老师之后蒙封后冠的王海玲,成为八〇、九〇年代豫剧在台湾的代言人。
「飞马」第一期的佼佼者:王海玲
王海玲祖籍湖北,是家中独生女,从小送去学芭蕾,她却喜欢披著床单学唱歌仔戏。由于住左营,豫剧队招收第一期学员时,她吵著要去,大人吿诉她:「那里打得很凶啊,打死都不管的。」吓不到她,从小就专找刺激玩的,那晓得怕死。
进剧校之后,各种苦头都吃过了,挨打也挨习惯了,反正都是「打通堂」,全班都打,好像就不难过了。王海玲本工武旦,但在训练上是生旦净丑都学,而且只要学得快、学得勤,就比其它学员学到的多,尤其进入学戏阶段之后,「多少戏等著你学啊!」爱新鲜的她,学新戏总是一马当先。
十四岁那年王海玲被点名挑大梁主演《花木兰》,连学带演一个礼拜之内就上台,而且是在国军艺工大竞赛中表演,当时,大家都叫她「王大胆」。她是那种「英雄出少年」的女孩,从小就表现出无畏无惧、勇往直前的个性,心思单纯,学习能力强。开张挑梁之后,演戏的机会就多了,学、演,学、演,一出又一出。民国五十八年,她十七岁,即在十全大会上献演《杨金花》,先总统蒋公在座观赏,至许赞誉。同年,她荣获文艺协会颁赠的戏曲表演奖章,是最年轻的得奖人。
《白蛇传》、《香囊记》、《红线盗盒》、《秦香莲》、《白莲花下凡》、《对花枪》、《王月英棒打程咬金》……上百出戏码在眉眼间流转,她演花旦、彩旦、靑衣,又反串小生担纲生角,几乎无所不能。戏,让她成长、成熟,她也为戏镀上更上层楼的艺术质感。在《唐伯虎点秋香》中,她(唐寅)真笔真墨的挥毫书、画;在《靑蛇传》中,她使尽本行(武旦)的刀剑绝活,在武术中饱蓄著人物(靑蛇)浩然正义的精气张力,博得观众连连叫好。《王熙凤》则是她最新的尝试,旗装𫏋鞋,把个凤辣子演得巧夺天工。
不同于京剧的程式化抽象表现,河南梆子的表演,讲求真实情感,连唱腔都是以本嗓为主(高音部分真假嗓合用),哭,得真哭。王海玲擅于进出剧中人物的情绪,功力到家。同一晚的演出,上半场二段折子戏,她一演待嫁女遮遮掩掩又抑制不住的急迫之情,一演抬花轿中与轿夫较劲逗趣的銮轝新娘,非闹得观众前伏后仰的笑翻不可。下半场《王魁负桂英》,桂英哭庙的一场,王海玲哭唱的真是摧肝裂肺。说到哭,王海玲眨眼一笑,说:「从出道开始演戏起,台上该哭你不哭,下台来就打得你非哭不可。从前是怕打逼自己哭,后来才是有体会而融入戏中的哭。」
这一代的机会无疑是好过上一代的,王海玲真如飞马行空般,把在台湾的河南梆子带上国际,法、德、义、新加坡、韩国、纽约林肯中心都有飞马豫剧队的演出纪录。一九九一年王海玲获颁「亚洲杰出艺人奖」,一九九四年张岫云获颁「亚洲终身艺术成就奖」,诚是实至名归。
上粧、下粧,师徒俩都经历过痱子粉抹脸、锅盔画眼线、花生油御粧的克难表演时光,戏里春秋转,戏外流光逝,如今老师张岫云安心的退隐山林,一生剧艺全交付给学生王海玲传艺下去。《杨金花》中老奶奶佘太君「三杯酒」送杨金花西征,预祝马到成功,观众看得眼热心沸,河南梆子在台湾嗒嗒响唱近半世纪,已然步入代代相传的緜延轨辙上。
(本刊编辑 胡惠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