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世纪的岁月,台湾人吃肉已不爱三层,看戏也不看乱弹了。从十四岁起绑戏于乱弹,后来自组新美园剧团的王金凤,在潮流的冲激下,坚持六十五年,与一班都是花甲耄耋之龄的新美园剧团,沦为乱弹一枝独秀的最后据点。
台湾俗语:「吃肉吃三层,看戏看乱弹」。自淸代中叶以来,乱弹戏曲曾经风行台湾两百余年,民间婚丧喜庆、庙会祭典,都激荡著喧腾悦耳的的北管乐章。
乱弹原本是尊崇雅部昆曲,贬抑其它声腔的称谓,据淸.李斗《扬州画舫录》记载:「雅部即昆山腔,花部为京腔、秦腔、戈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黄腔统谓之乱弹。」乾隆以降,通俗质朴的花部乱弹盛行民间,焦循《花部农谭》谓:「梨园尚吴音(即昆曲),花部者其曲文俚质,统谓之乱弹」。但台湾所谓的乱弹,除花部乱弹之外,也包涵雅部的昆曲及其它声腔,凡是以「官话」演唱者,均归为乱弹范畴,因此台湾乱弹的定义与淸代花部乱弹有所不同。
最后的乱弹
乱弹是北管戏曲最主要的部分,所谓的北管原是与南管作区别故称,北管戏曲职业剧团有乱弹、四平之分,业余社团则有西皮、福路之别,而乱弹几乎足以代表北管戏曲,因此民间经常通称北管乱弹。四平戏则已在台湾灭绝。
台湾早期各地职业乱弹戏班为数众多,民间业余子弟轩社更是四处林立,这些业余的子弟社团是往昔台湾表演艺术团体的主力,参与子弟轩社就是社会地位的表征,北管社团除了学习戏剧表演、器乐演奏之外,更兼具社交联谊、凝聚族群、社区服务、宗教信仰等多重社会功能。
随著社会型态的转变,北管戏曲在台湾早已呈现断层现象,职业的乱弹剧团目前仅存台中新美园一团,宜兰汉阳、建龙剧团则是日演北管夜唱歌仔戏;桃竹苗地区则有北管、歌仔、客家戏混合的现象,至于业余的子弟社团,目前以宜兰、 台中、彰化、台北地区数量最多,但大多数已沦为丧葬或庙会游行阵头,能演出子弟戏的轩社全省不出五团。在传统曲艺濒临灭绝的今天,其中又以北管戏曲最危急。
新美园剧团是台湾目前唯一仅存的乱弹戏班,历经三十几年的坚持,新美园已成为乱弹戏曲最后的据点,新美园的团主王金凤献身乱弹戏曲六十五年,是乱弹戏最后的守护者。当金凤仙不再坚持或新美园不能再演出,台湾的北管就将成为绝响消失在现代流行热门音乐中。关于王金凤的传奇,当然也抵不过电视帅哥、美女的媚力,终将被台湾的新新人类所遗忘。
三十六元绑戏于一生
王金凤,一九一七年生于嘉义梅山。幼年家贫替人放牛贴补家用。俗话说:「父母无声势,送子去学戏」,当时穷苦人家将子女送到戏班「绑戏」是常有之事。十四岁那年王金凤以一年三十六元的代价,绑给大林北势的新锦文乱弹班当童伶,绑戏时间为期六年,当时新锦文的头家是江淸山,教戏先生是江金旺。
在绑戏期间王金凤和其它的绑戏囝仔每天淸晨五点起床,先帮戏先生捧脸盆水,准备盥洗用具,然后开始在王爷(戏神)面前背诵曲册(剧本),戏先生则手持木板在背后聆听。学戏的过程漫长且艰苦,童伶们每唱错曲调,说错台词就得挨三大板,结交异性朋友则重打五十大板,剧团谚语:「戏班的规矩恰严过王军令」,童伶做错事,忘词、走错方位都难免会遭受责打。绑戏的日子就在高亢嘹亮的乐声中渡过,少年的岁月也在狭窄的戏台上流逝。
二十岁那年王金凤绑戏期满,就到嘉义柳仔林永吉祥搭班,翌年王金凤与新竹新联升出身的杜生妹结婚,夫妻经常同台演出。随即中日战争爆发,日本政府在台湾厉行「皇民化运动」,禁止传统戏演出,王金凤只好带著妻子到南投龙眼林削甘蔗做杂工,直到日本战败才前往草屯乐天社演戏。
一九四八年王金凤转到新竹庆贵春乱弹戏班,担任小生脚色;五一年再到新竹新泉兴改扮老生;翌年又回乐天社,演戏的生涯如同当时台湾动荡的局势。
一九六一年王金凤与杜生妹组成新美园剧团,当时台湾的乱弹戏曲已逐渐走下坡,新美园惨淡经营勉强维续,至七〇年代中期台湾的乱弹剧团仅存新美园与乐天社,其余剧团都已散班或改演歌仔戏,金凤仙在难以维生的情况下,也曾经想要解散新美园,至一九七七年草屯乐天社结束营业,新美园成为台湾唯一的职业乱弹剧团。
起起落落,终归式微
回顾北管沧桑史,王金凤表示,在光复初期乱弹最兴盛,剧团几乎每天都有演出。「大月」(演戏旺季)时还得「分棚」,将团员分成两组在两地演出,经常演完夜戏之后,却是「做戏的要煞,看戏的不煞」,还得加演「暝尾仔戏」,一直演到天亮,观众才肯罢休。当时中部地区北管子弟社团处于「轩、园」对立情势,两派子弟经常「对台」「拼戏」,北管戏曲盛况空前。
六〇年代起歌仔戏风行台湾,乱弹戏受到强烈冲击,逐渐没落,每月仅演出十余场。七〇年代电视普及演出机会更少。八〇年代初期民间盛行建醮,乱弹演出场次有增多趋势。由于乱弹戏使用「官话」,又有「扮仙」吉庆戏,因此台湾民间向来将乱弹戏视为最隆重、正式的戏剧,举凡建醮、入庙等重大祭典都会演出乱弹戏以示庄严隆重。一九八四年岁属甲子年,台湾建醮活动最频繁,而新美园演出场次也激增两三倍。之后乱弹戏又「恢复」式微状态。
一九八六年新美园荣获民族艺术薪传奖,八九年王金凤也获得个人组薪传奖。但薪传奖显然未能换回乱弹戏曲的生命力,得奖之后新美园演出次数更少,至今平均每个月仅有一场演出。团员平时赋闲在家,也有以收废弃物、做阵头为生,演戏反而成为业余性质。
一般民间剧团并无固定薪水,也没有底薪制,有演出才有收入,因此剧团谚语有:「锣鼓陈腹肚紧(ㄢˊ)、锣鼓煞腹肚颤」之说。意谓有演出锣鼓声响起才能温饱,没有演出艺人就得挨饿。直言之,演出就是剧团生存的主要关键。而新美园所在地的台中市文化中心自成立迄今仅聘请新美园演出过一场,位于台中市的新美园是台湾硕果仅存的乱弹戏剧团,而当地的文化主管机构非但未尽薪传职责,也不提供演出机会,任由国宝级剧团自生自灭,市政府对传统文化资产之漠视由此可见。
除了外在客观环境的恶劣之外,乱弹戏曲本身的限制也是造成无法生存的关键因素。乱弹戏曲使用「官话」,既非台语也非北京话,观众无法了解唱词内容,语言的障碍使观众无法欣赏乱弹戏曲,一般观众聆听乱弹有如「鸭子听雷」,如何推展北管艺术?
后继无人也是乱弹戏所面临最大的危机。王金凤的儿子、女儿、女婿原本都能粉墨登场,但由于演艺事业无以为生,目前都已改行。而且老艺人因演戏生活艰苦,几乎都反对自己子女克承祖业,在传承无路的情况下,乱弹戏只能坐以待毙等候失传。
一甲子的坚持,履为屈服
目前新美园剧团成员共有十七位,其中年龄最长的钟阿知已八十九岁,最年轻的小旦彭绣静也有五十六岁,剧团一半团员年龄都在七十岁以上,随便三个演员加起来都超过二〇〇岁。预估在十年之内乱弹戏将在台湾消失,风行台湾两百余年的乱弹戏就将成为历史。「这嘛没法度,没人重视乱弹戏,当然就会失传。」老艺人非常宿命地向现代屈服。历经一甲子的抗争,他已无力向现实挑战。
现在请戏的庙宇大多是以前业余社团的老子弟,担任寺庙委员会的头人,他们本身是子弟,懂得欣赏乱弹戏,所以有机会就会聘请新美园演出,几年后恐怕年轻的一代连乱弹戏都没听过,乱弹戏怎么生存?
的确,现在音乐系学生只了解西洋音乐,只认识莫札特、巴哈、贝多芬,戏剧系学生则只知道莎士比亚、莫里哀和易卜生,却连北管、南管都分不淸,这种艺术教育,传统曲艺将如何传承?许多艺术科系学生对传统曲艺根本不屑一顾,认定那是落伍、粗糙、不入流的东西,传统曲艺当然无法传继。
王金凤,现年七十九歳,从事乱弹戏演艺工作六十五年,目前罹患肺痨第三期,台湾的乱弹戏则已病入膏肓。
文字|林茂贤 静宜、东吴大学中文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