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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吴兴国〉学假洋鬼子的造型。(林俊宏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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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激愤笔墨与悲悯情怀

《阿Q正传》的喜剧呈现与悲剧性格

「不过在戏台上罢了,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値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値的撕破给人看。讥讽又不过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虽然鲁迅一生并未真的进行戏剧创作,他对戏剧与人生处境的关系,却有深刻的了解。

「不过在戏台上罢了,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値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値的撕破给人看。讥讽又不过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虽然鲁迅一生并未真的进行戏剧创作,他对戏剧与人生处境的关系,却有深刻的了解。

国剧《阿Q正传》(复兴国剧团演出)

5月24至26日

台北社教馆

鲁迅的《阿Q正传》,是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开始,在北京《晨报.副镌》上连载的,每隔七天见报,共九次连载完毕,也就是现在的九章。

阿Q是谁?

这篇小说一刊载出来,就引起大家的议论与猜测,认为其中充满了影射与讽刺,却又不知道矛头指向是谁。当时作者署名「巴人」,就有人推测是《晨报》主笔蒲伯英(殿俊)写的,因为他是四川人;至于阿Q是谁,猜测的就更多了,甚至还有人认为是指胡适,因为胡适用过一个笔名Q.V.,典出Quo Vadis(向何处去?)

这些打算按文索骥的猜测,不久之后便失了著落,因为知道了作者是浙江人鲁迅,而且阿Q显然是个愚昧的农村短工,不是任何一位知名人物的化身。不过,猜测并未停止,只是从具体的影射个人,推展到了社会组群与类别:阿Q是讽刺农民?是讽刺淸朝遗老?是讽刺革命党?是讽刺士大夫知识份子?还是一般性的讽刺中国人?这些对于阿Q是谁的讨论,过了半个多世纪还在扰嚷不休,甚至赋予了许多后设的形上色彩,如思想史家侯外庐就曾指出,「这阿Q显然是知觉与不知觉间的大文豪的时代大Question的提法」。这些想要坐实阿Q正身、或阶级属性、或Q字定义的推测,当然都徒然无功,因为混淆了文学想像创造与人生现实两个不同的世界。不过,有一点倒是得到了共识:《阿Q正传》是讽刺作品。

周遐寿(作人)在《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中指出,鲁迅在小说一开头就故布疑阵,转了一个大圈,才说主人公是阿Q,其实是老早就想好了,本来就要用这个Q字,因为「Q字上边的小辫好玩」。也就是说,鲁迅心目中的主角是淸末拖著一条辫子的中国人,而背景则是中国传统受到西方冲击之后的天崩地解时代,一切都在变革,一切渣滓都要浮泛到表面,让人无法不去注意。

《阿Q正传》的故事虽然有曲折的发展,情节呈现的手法却近乎白描,类似民间故事或寓言的写法。在简单白描的手笔之后,则蕴藏著深厚的象征意义,有著鲁迅对人生处境的无限感慨,其展现方式很像后来贝克特(Samuel Beck-ett)的《等待果陀》:故事发展的本身不是重点,角色性格的象征呈现及人生处境的荒诞才是作品的精髓。

我们在故事里看到一个打短工的农民,莫名其妙的自尊自大,时常把鄕愚的习惯推展成规矩,甚至扩大成天经地义。然而,他见利就忘义,看到弱者就想欺侮,却偏偏看不到自己的缺点与弱点。因此,总是要出祸事,总是要遭殃。出了祸事之后,却从不反省,从不改过,只想自己是被儿子打了,以「精神胜利法」得到自欺的满足。阿Q也有七情六欲,但他想到女人,就只有睡觉,没有任何精神境界的情爱。一方面骂女人,坚持男女之大防,另方面看到女人就下跪求欢。遭到地方排斥的时候,他也可以沦为盗贼;发了财回来,居然也能衣锦荣归,好像鄕里都与有荣焉。革命爆发的时候,阿Q正是穷途末路,因此也就大喊造反,甚至做了一些参加革命的美梦:把欺侮他的人全杀了,把有钱人的财产全抢光,把女人都弄来让他挑。可惜他投效革命无门,却被扯进一桩抢案,抓进衙门,最后是枪毙示众。

善意的讽刺

从作者意图的角度来看,鲁迅在《阿Q正传》中想要表达的主题意旨,在他当时写的一些文化批判杂感中,表达的相当淋漓尽致。如他收在《热风》中的随感,就有这样的文字:

「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祇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 『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至于对别国文明宣战,却尚在其次。他们自己毫无特别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拿来做个影子;他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他们的国粹,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 !倘若遇见攻击,他们也不必自去应战,因为这种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的人,数目极多……他们的举动,看似猛烈,其实却很卑怯。……」

在《坟》中有这样的感慨:

「我觉得中国人所蕴蓄的怨愤已经够多了,自然是受强者的蹂躏所致。但他们却不很向强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发泄,兵和匪不相争,无枪的百姓却并受兵匪之苦,就是最近便的证据。再露骨地说,怕还可证明这些人的卑怯。……」

虽然这些激愤的话不专对《阿Q正传》主题而发,但其意旨却是相同的。

后来鲁迅对《阿Q正传》中不留情面的讽刺也发过议论,在〈阿Q正传的成因〉(见《华盖续集》)里就说:

「先前,我觉得我很有写得『太过』的地方,近来却不这样想了。中国现在的事,即使如实描写,在别国的人们,或将来的好中国的人们看来,也都会觉得grotesk (丑恶)。」

鲁迅写《阿Q正传》意在讽刺,当然是毫无疑问的。然而对于「讽刺」的意义,鲁迅也做过一番思考,不是随便讥讽潮弄几句,耍耍嘴皮子,逗人一笑就完事。鲁迅心目中的讽刺前贤模范是吴敬梓、斯威孚特与果戈里。而对于讽刺的意义,他也说过一些精辟的话:

「其实,现在的所谓讽刺作品,大抵倒是写实。非写实决不能成为所谓『讽刺』;非写实的讽刺,即使能有这样的东西,也不过是造谣和诬蔑而已。」

「讽刺作者虽然大抵为被讽刺者所憎恨,但他却常常是善意的,他的讽刺,在希望他们改善,并非要捺这一群到水底里。……如果貌似讽刺的作品,而毫无善意,也毫无热情,只使读者觉得一切世事,一无足取,也一无可为,那就并非讽刺了,这便是所谓『冷嘲』。」

意思也明显,就是他写《阿Q正传》一类的讽刺,还是因为对世事关心,充满了热情,对于丑恶的事有所揭露,希望它改变,希望中国人不要学阿Q的样,也不要学未庄里其他角色的样。其精神与《狂人日记》里狂人不断诉说的警吿是一样的:「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阿Q的造型

《阿Q正传》虽然是鲁迅最著名的短篇小说,改编上舞台的机会似乎不多。或许是因为故事的白描手法与深刻的象征寓意,不适合早期新话剧运动的写实主义倾向,而其毫不留情的讽刺,大概又会使一般观众感到是指著自己的鼻子在批评,难以坐在观众席里接受的。要是搭起土台子演给农民群众看,又难保不会引起地方豪绅策动的民众暴乱。

在鲁迅生前,《阿Q正传》曾经有人改写成剧本,在《戏》周刊上发表,而且还请鲁迅自己发表过意见。这个改编的剧本显然用的写实主义呈现手法,把阿Q描绘成一个满口绍兴话的农民。对于这种过度落实阿Q身份的处理,鲁迅是不赞成的,因为他希望有相当的艺术普遍意义,不要让人把想像局限在浙江绍兴,以为是一时一地的滑稽故事:「我的方法是在使读者摸不著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

对于具体的阿Q造型,鲁迅也有过建议,因为他看到的几个阿Q像都太特别,而显得古里古怪。他说:「我的意见,以为阿Q该是三十岁左右,样子平平常常,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不过没有流氓样,也不像瘪三样。只要在头上戴上一顶瓜皮小帽,就失去了阿Q,我记得我给他戴的是毡帽。这是一种黑色的,半圆形的东西,将那帽边翻起一寸多,戴在头上的……」也就是希望舞台上的阿Q是个平常的中国农民,不是希奇古怪的人物。

关于阿Q的造型,大家最熟知的是丰子恺的漫画,后来还有画册问世。丰子恺笔下的阿Q就是质朴中带著狡狯,愚蠢之中透出奸猾,脑后拖著辫子,腰里揷著旱烟袋,一副游手好闲的姿态。一九八〇年代初《阿Q正传》拍成电影,其造型也大体上合乎鲁迅的需求,特别是那顶毡帽,随时随刻搬上镜头,好像唯恐会有人指责不符合鲁迅的「钦定」样版,没有了毡帽就丧失了阿Q似的,却也未免写实的太过,有点刻舟求剑了。

这部电影《阿Q正传》,是由名剧作家陈白尘改编的,虽然故事大体不差,但总令人感到是在拍历史古装剧,丧失了原著的文化批判精神与强烈的讽刺意味。特别是阿Q想参加革命时做梦一段,电影的编导也就逞其镜头想像之快,让一批白盔白甲的军兵在银幕上腾跃,说是心理写实刻画则令人感到假,说是手法象征呈现却令人觉得钝,非驴非马,只好称作企图象征写意却又刻画不出心理现实的胡搅蛮缠。

其实,鲁迅对《阿Q正传》的戏剧呈现,并不要求刻板地照著原著硬搬。只要能呈现原作的精神,按著观众的特殊情况,特别是到农村鄕下演出,「将其中的说白都改为土话,不但语言,就是背景、人名,也都可变换,使看客觉得更加切实。譬如吧,如果这演剧之处并非水村,那么,航船可以化为大车……」这样的提示,虽非怎么样了不起,但至少是鼓励了编导运用自己的舞台想像,不要一味坚持历史真实,而忘却了讽刺主旨。

喜与悲之间

长期以来,就有许多人说《阿Q正传》的伟大在于它揭露了中国人的劣根性;也有人延申其意,说阿Q精神就是中国的国民性。这样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只有部分的道理,一旦说绝对了,就使人得到恶劣文化基因遗传的印象,好像是生物类种的问题,自己可以不必负责了。反正都是中国传统坏,自己若也坏了,那是天经地义;或是自己不想在染缸里(这也是鲁迅的用语)继续坏下去,那就把缸砸了,搬到外国文化的缸里去住。这种走极端的文化心态,与毛泽东的「矫枉必须过正」,或红卫兵小将的「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都是一个脉络的想法,溯其源都来自晚淸以来中国传统文化体系的崩溃。

我们要了解鲁迅,要了解他以充满激愤的笔墨讽刺的阿Q精神,首先要认淸他是一个伟大的讽刺作家,而不是现代中国的耶稣基督。读他的作品是读伟大的讽刺文学,而不是读《圣经》。他的作品通过严厉的讽刺,是希望中国人改好,因此他才专注文化转型中所呈现的缺点与症结,目的还是希望将来有一个美好的中国社会与美丽的文化前景,绝不是希望将来仍是漆黑一片的染缸。

伟大的讽刺作家总是受到当代人的误解与质疑,因为忠言总是逆耳,而伟大的讽刺作品并不能令人观后哈哈一笑了事,像脱口秀那样可以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十七世纪法国喜剧大师莫里哀一生受到教会的打击,他的喜剧专门揭发当时法国人的文化劣根性,批判法国人的伪善虚假与爱慕虚荣,曾多次遭到禁演的命运。歌德在《谈话录》中曾特别说到莫里哀喜剧的伟大,因为「他的喜剧接近悲剧」。歌德的观察,很能发人深省,也就是鲁迅说的「讽刺即写实」的意思,让人们笑过之后,感到人生现实的残酷,人类处境的荒诞与无奈。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鲁迅还说过:「不过在戏台上罢了,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値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 无价値的撕破给人看。讥讽又不过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虽然鲁迅一生并未真的进行戏剧创作,他对戏剧与人生处境的关系,却有深刻的了解。

《阿Q正传》改编成京戏,在呈现方式上不必拘泥早期话剧的写实手法,而能灵活穿揷象征写意呈现方式,想来发展的想像空间是比较大的。作为喜剧出现,不能只让人在剧院中捧腹大笑,要让观众在笑完之后有所回味与体会,深一层悲悯人间,因为或许在阿Q的身影中也还有我们自己的痕迹。

 

文字|郑培凯  美国佩斯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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