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一改传统曲文的抒情描写,转呈具体的心理刻划;而「人模仿傀儡的不能模仿人」,更是梨园戏特殊的身段美学。
福建泉州梨园戏实验剧团《节妇吟》
8月14〜16日
国家戏剧院
为了替中正文化中心十岁庆生,泉州梨园戏实验剧团一连四天在国家剧院演出台湾久见凋零的梨园戏(台湾称七子班或南管戏),其中包括在戏曲文学上享有盛名的新编大戏《节妇吟》。此剧曾由王安祈改编为京剧《问天》,「雅音小集」演出。此番跨海来台,终于让台湾的观众能够品赏到梨园戏原著的风貌。
具体刻划人物心理
大陆新编戏曲常见以反封建礼教或官僚制度为主题。这些剧作放大了封建社会的阴暗面,并对之进行猛烈的抨击。或许因为受了样板戏编剧模式的影响,剧中反封建者的嘴脸往往和封建者一样狰狞,令人看了不是吃惊,就是厌烦。
王仁杰的《节妇吟》述说寡妇颜氏的情欲,以及她为节妇旌奖一下,尊严遭受践踏,终被礼教呑噬的故事,这正好也是一部反封建礼教的作品。然而它委曲深刻的心理描写,和对人性复杂的揣摩掌握,不只使人耳目一新,更令人由衷地为剧中人物的处境唏嘘叹息。王仁杰维持传统戏曲情节结构模式,不以剧情曲折变化取胜的编剧手法,尤其为戏曲新编示范了一条根基深厚的道路。他将传统曲文较为浮泛抽象的抒情描写,改为有针对性的具体心理呈现。雅俗兼蓄富含感染力的笔触,使他的作品既能保存传统的美好,又能适应现代观众的需求。
逼真复制傀儡身段
观赏国家剧院舞台上的《节妇吟》,确实别有一番感受,这得从梨园戏独特的表演艺术说起。
泉州梨园戏在剧种形成的历史过程中,受过傀儡戏深刻的影响,因此它的表演艺术传达了浓厚「复制傀儡」的讯息。泉州「小梨园」以童伶扮演,大量模仿傀儡的身段动作,被认为和宋代文献《都城纪胜》、《武林旧事》中提到的「肉傀儡」有密切关系(刘浩然《泉腔南戏概述》);该地自南宋至今盛行傀儡戏的环境,更为其与傀儡戏艺术密切关联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傀儡戏艺术的表演原则系建立在「模仿真人」的基础之上,但傀儡终究是傀儡,操作有一定的极限,其不能尽像真人的部分,反过来成为梨园戏身段模仿傀儡的重点所在。这种「人模仿傀儡的不能模仿人」,在逻辑上是十分吊诡的;在艺术生态上;却是一种巧妙的共存结构。
观赏「小梨园」传统折子〈玉真行〉,剧中人物王玉真的装束打扮(雨伞、包状)和身段动作(十八步雨伞科),与泉州悬丝傀儡的《玉兰行》如出一辙,主客难辨。再看「上路」梨园传统折子〈寿昌寻母〉,扮演刘氏的演员以酷似傀儡手足晃动的身段,逼真地复制了傀儡挑柴的动作,赢得满堂喝采。这一切,不禁激发人思考梨园戏傀儡化的身段动作做为戏剧艺术的美学意义。
梨园戏的身段动作和多数传统戏曲剧种一样,是强烈受到程式规律制约的。所不同一般剧种的动作程式多从生活中焠取典型,再经舞蹈化加工而成;梨园戏的动作很大一部分却是从傀儡模仿人之不尽像人而来。换言之,梨园戏演员的身体,不仅是程式化的,更是傀儡化的。
以通俗手法稀释突梯色彩
多了一层「傀儡化」,更增加了视觉品赏的趣味。观众常常被「以真乱假」的傀儡化身段逗得鼓掌叫好!但无形之中,对于投入剧中情境,产生所谓「戏剧幻觉」却也多了一道隔阻。由于舞台上的演员那么样地宛若木偶,使得它又沾了一点滑稽突梯的色彩。这是梨园戏的艺术特色,是它的剧种性格。(福建莆仙戏的身段也极端傀儡化,唯唱腔不同。)
或者正因为这样的剧种性格,被用来承载心理活动复杂、哀痛深沈的《节妇吟》时,导演苏彦硕明显地刻意将演出风格导向「通俗化」。
对比鲜明转换迅速(甚至「粗暴」)的灯光是通俗化的最佳例证。〈阖扉〉一出,当颜氏含羞说出「不揣自荐,来伴先生。」沈蓉唱「心底火,一语被点燃!」灯光立即配合由「靑蓝」转「深红」,在演员身上打出一团火,直接得令人错愕!
音效也以同样的步履向通俗化跨进;最后一出〈验指〉,那位剧本里始终以「内声」交代的皇帝,被导演虚拟在观众席的方向,以便颜氏的抗辩和朝臣的反应能够理直气壮地面对观众表演,本来是极好的构想,然而夸张、滑稽化的音效,却让人几乎看到「皇帝」手舞足蹈,过于乐不可支的模样。
粗糙的技术肢解抽象意念
心理刻划细腻曲折的〈夜奔〉,最能够从造型上暗示人物心境,可惜被忽略了。舞台技术执行也有若干的美中不足,例如〈断指〉一出,饰演颜氏亡夫梦魂的演员,被置放在高起滑动的黑色屛台上,为的是制造忽隐忽现的视觉效果。但是没有带手套的一只操作的手,却难堪地出现在黑色的屛板上,几次转动又险些让亡魂跌下,令人为「亡魂」揑了一把冷汗。全剧最后一景颜氏孤单站在黑暗里,封建的白练窜起了死亡的意象,又是一个绝佳的构想!可惜剌耳的机械操作声,很快地再度「吓醒」了投入的观众。
感染了剧中人颜氏深深的屈辱和漫漫涌荡的哀伤,接著经历舞台技术面大剌剌的处理方式,让人淸楚地望见深刻而深沈的文学与通俗大线条的呈现风格之间,有一道令人迷惑的鸿沟。
尽管泉州梨园戏剧团的《节妇吟》予人文学凸出于表演的印象,该团此番来台的整体演出表现,包括婉转悦耳的唱腔,严谨的美声训练,独树一帜的身段动作,都令人赞叹不已。属于闽南文化真正柔性的戏剧艺术得以在台湾观众面前展现,其意义不止于一次高水准的演出,也不只是台湾戏剧历史上一笔剧团活动的纪绿而已。它所触动的,可能是梨园戏曲艺术在台湾复苏、绽放的契机。
文字|林鹤宜 台大戏剧研究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