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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文漪唱作俱佳、淋漓尽致地刻划唐琬的内心世界。(许斌 摄)
戏曲 演出评论/戏曲

「跨剧种」的挑战

《钗头凤》南辕北辙的尴尬气质

京剧演员外放,表现手法阳刚而有力;昆剧演员讲究内敛,手法圆柔而含蓄。如何在独特的审美观点下,提升演员素质,与现代剧场技术合作,不断求真、求善、求美。

京剧演员外放,表现手法阳刚而有力;昆剧演员讲究内敛,手法圆柔而含蓄。如何在独特的审美观点下,提升演员素质,与现代剧场技术合作,不断求真、求善、求美。

国光剧团《钗头凤》

5月9〜11日 国家剧院

继九二年华文漪来台演出《牡丹亭》之后,国家戏剧院十周年庆的系列活动中,有幸再见华文漪与高蕙兰两位女士合作,共同演出昆剧新编历史剧《钗头凤》。对戏迷而言,《钗》戏可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能再见华老师风采,忧的是不知当年《牡丹亭》的缺失会不会重演?

「跨剧种」的挑战

的确,在昆剧传习计划迈入第四届后,戏曲观众在「量」与「质」上,都有显著增长。众「昆迷」们对昆剧可说是爱之深、责之切;在《钗》的创作过程中,也不断地提出意见,谓之「参与创作」亦不为过。本次演出,国光剧团谓《钗》剧为「跨剧种」的挑战,虽说是谦称,也是实情;而京、昆演员两种南辕北辙的气质并列于舞台上的尴尬现象,确是《钗》剧问题症结所在,逃不过众昆迷的利眼。

何谓京味、昆味?其中的差异十分微妙、笔墨难描:演员的气质不但反映在咬字吐音与度曲行腔的轻重强弱、身段动作上的收放尺寸,也发散于举手投足之间。相对来说,京剧演员比较外放,表现手法比较阳刚而有力,昆剧演员讲究内敛,表现手法也比较圆柔而含蓄。这样的剧种气质,形成于京昆不同的声腔特色以及历史发展背景。而今所谓花部雅部、孰高孰下,其实已无所可争;重要的是以演员为中心、音乐与舞蹈性极强的传统戏曲,如何在本身的独特审美观点上,提升演员素质,与现代技术剧场合作,不断地求真、求善、求美。就此点来说,国光剧团成立以来,致力于提升传统戏曲艺术水准的种种努力,是値得认同支持并耐心期待的。

表演风格难以融合

《钗》剧演员中,除了饰演唐琬的华文漪外,余皆为国光剧团的京剧演员担任。两位主要演员高蕙兰(饰陆游)与李光玉(饰兰香)二位,亦是昆剧传习计划优秀学员,其角色气质已颇具昆味;而饰演赵士诚的唐文华,风采翩翩、气度大方,亦令人觉得此角不作他人想。但是在这四位演员之外,其他京剧演员显然无法与昆剧融合,甚至一出场就突兀非常,只觉他们独立于演出之外,不似《钗》剧中人。

多重限制影响诠释

除了京昆交杂、风格难以统一外,演员的另一个问题在于主人翁陆游的演员应行。郑拾风所作《钗》剧中的陆游,乃就上海昆剧团当家老生计镇华所编写;而今高蕙兰却必须以小生应行,如此一来造成了陆游角色诠释上的不同(或可说是演员可以用来诠释的素材不同)。由于高蕙兰同时受到剧种特色、行当以及生理上的多重限制,以致于她所饰演的陆游,似乎是外放胜过沈稳,脆弱多于坚毅。以上半场二十出头的陆游来看,高蕙兰的诠释可称得体,陆唐二人之间许多小儿女情态均溢于言表,令人心疼心碎;但是到了下半场十年后的〈园逢〉,以及再隔五十三年后的〈吊园〉,便觉不够气宇轩昻、刚毅挺拔。因此,高蕙兰在《钗》剧所表现的敬业精神与付出的心血,虽然令人敬服,但却不禁质疑导演是否有必要坚持呈现八十多岁的陆游?倘若不刻意强调这个「五十三年后」,我相信她饰演的陆游应较能为观众所接受。

塑造不同影响张力

陆游一角的不同塑造,间接影响了整个演出的剧情高潮点与悲剧张力的营造。若照原剧本的架构,下半场由〈园逢〉、〈遗钗〉到〈吊园〉,悲剧的张力与高潮,在〈吊园〉里陆游的苍凉悲壮中达到另一层境界;如今陆游的悲情在〈园逢〉一场中达到高潮,在〈吊园〉中却无法呈现八十老翁陆游的刚毅风骨时,就显得后继无力,该场风味尽失,甚至破坏了陆游「能文亦能武」的形像;虽然由李光玉所饰演的年迈兰香,无论在扮相、嗓音以及形体上的转变都颇为成功,为该场添许多光采,但终落得个画蛇添足的评价。

相对于陆游末场的欲振乏力,唐琬其坚强的舞台形像得以贯穿全剧;她一直以陆游为重,压抑著自己的情感、委屈,一直到〈遗钗〉临死之前的唐琬,我们才看到她内心世界无以言喩、无人可诉的痛苦。华文漪唱作俱佳、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唐琬的内心世界;原先陆游爱情与政治交错的悲剧,至此不得不为唐琬的爱情悲剧所掠美。

昆剧结构重在排场

再从剧本上来看,《钗》剧走的是传统昆剧剧本路线。首先在结构上,相对于京剧的「连场体」,昆剧是一种「集折体」──由一定数目的折子串成一个完整剧本。剧中其中每个折子,都必须在「曲牌体」的既定规律(包括曲牌所归属的宫调、声情、缓急以及该曲牌所适合的角色等等,可总称为「排场」)上,铺陈该折剧情;在折与折之间,尙需讲求场上搬演时冷热调剂、角色轮替等等因素;因此,每个折子在文字铺陈的时空背景和音乐结构上,都是一个个独立的单元。由七个独立折子组成《钗》剧,便是从这些基本原则所出发,针对现代观众略作调整:例如每折的曲牌最多只有七、八支,全剧在两个半小时左右结束等等,都是剧作家所留心之处。

传统昆剧的步调向来是慢悠悠的,许多地方是以欣赏唱腔与文词之美为主,倒不以佳构剧的形式见长。因此在没有太多大段唱作的《钗》剧上半场,其敍事结构对现代人来说,显得有些松散而步调缓慢;而陆游与唐琬的故事在剧本创作上,题材有限,戏剧张力不易展现,又是剧本的另一个后天限制条件。在这双重限制下,郑老对主题架构的处理,颇为巧妙:将唐琬不见容于陆母的原因,归于当年与唐母争夺「凤钗」种下妯娌不合的前因,加上政治因素的干预,才酿成悲剧。紧扣「凤钗」,以一物贯穿全剧的做法,揑紧了全剧的纲领。

昆曲格律限制才情

昆剧文本创作之难,难在它「曲牌体」体系在曲牌的选用,以及文字平仄上的严谨格律。综观《钗》剧佳句甚多,有许多才情并佳之曲;然则亦偶有一些文词不顺的句子,乍见时总觉得有如淸澈溪水乍然遇著浊流。然而在对照曲牌格律分析之后,便会发现这是才情受制于昆曲格律的结果,例如〈遗钗〉中唐琬临死之前所唱的〈叨叨令〉两句曲文:「霎时间心催肺裂难自持,轰轰烈烈的吼。」

后句文词确实不顺,但这是因为受限于必须要用上声字协韵的缘故,因而迁就于「吼」字造句。试将该句勉强改写为「把这心酸酸涩涩的剖」,亦终觉不熨贴。《钗》剧里类似的情形不少,在惋惜作者才思见窘之时,不禁也感叹于昆剧剧本创作之难。

细究《钗》剧剧本,除了部分文词不顺之外,在文意方面亦偶有小疵。例如〈园逢〉中陆游感叹南宋不振,却唱出「我愧为勾践后代」的句子,不但令人不解,细思之后,还觉身分不当。其二如〈遗钗〉中,唐琬病望「塔山」,但若不知塔山是陆唐二人常常携手游玩之景,恐怕只能纳闷在心里了。其三如「荷花池」是编剧在「凤钗」外,尝试使用的「针线」之一,但无论是遍地菊花黄的〈菊宴〉,或是氛围苍凉的〈吊园〉,荷花似乎都「开」的不是时候!

南北曲调有紧有松

所谓戏曲戏曲,离不开曲。昆剧非常讲究曲牌音乐的运用,也就是排场的安排。《钗》剧在剧本文学创作的同时,也已经立下了基本音乐风格架构。在曲牌的选择上,《钗》剧多用曲风激昻强烈的北曲,凝聚了主人翁内心的悲怨酸楚;淸柔婉约的南曲主要出现在两处:〈菊宴〉用〈南.仙吕宫.步步娇〉联套,谱出沈园淸雅景致;〈园逢〉中所使用的〈南.越调.小桃红〉联套,淸柔缠绵,尤令人觉得重逢的一刹那,外界种种都仿佛在两人的款款深情中暂时凝结。《钗》剧以北曲为主,南曲为调剂的架构,使得全剧有紧有松;相较之下,浙江小百花越剧团九六年来台演出的《陆游与唐琬》,就缺少这种调剂,致使全剧一直处于「悲」的步调里,观众因而终觉疲乏。

乐曲表达稍嫌粗暴

《钗》剧在编曲家辛淸华的含泪定谱中,我们看到了郑拾风的深情,也深深为辛淸华的音乐所打动;另外辛淸华利用〈钗头凤〉一曲三度出现剧中的重复手法,使得它的旋律得以萦绕观众心中,该曲确实达到了「一曲贯穿全剧」以及「一剧一曲」的创作理念(注)。谱曲虽好,但《钗》剧在国家戏剧院的演出,却存在乐队表达过于粗暴的问题。须知昆剧的音乐是雅致的,即使曲牌所要表达的情绪很激烈,但激烈也绝不等于暴力。国内既无职业昆剧剧团,更遑论专业的昆剧文武场──本次演出,文场乐队主要自民间国乐团徵调而来,武场是京剧锣鼓班底,由于演奏人员皆不谙昆曲,加上排练时间有限,以致导演无法掌控文武场的表达力,极为可惜。

舞台布景写实不宜

舞台灯光与布景的问题,正与当年《牡丹亭》中一样:写实华丽,却与昆剧风格不搭。以一个传统「昆迷」的角度来看,我以为昆剧并不太适合写实布景;事实上,一个昆剧演员的素养与要求,在空无一物的舞台上,确有做到「处处有景」的功力。在《钗》剧中,「沈园」一景共出现在〈菊宴〉〈秋天〉、〈园逢〉〈春天〉,以及〈吊园〉(疑似秋末?)里,但用写实手法现出满片枫红,只造成了不合剧情的结果,否则就得造成换景上的不便。另一方面,《钗》剧所用的桌椅卧榻等,稍再变形的传统家具在造型上似真还假,靑蓝、深粉红的用色又显然为虚,再搭上写实为主的景片,给人的感觉只能用「虚不虚,实不实」来形容。对此,个人觉得应以简单处理为佳;灯光颜色宜浅淡,家具造型要不求真(例如用具古意的红木家具)、要不如旧(传统戏曲中的红色桌椅加桌椅帔),如此一来,简单大方又富有想像空间,比较适合昆剧的艺术特质。

京昆特色无法相融

诸多二度创作上的种种问题,总归起来,都在不融于昆剧特色一点。虽然国光剧团远从上海调兵,请来沈斌执导,但从《钗》剧的演出看来,培养、加强本土的昆剧演员以及文武场的素质,可能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想到这里,不禁又对国光为期三年的昆剧传习计划,寄予殷切厚望。

长篇大论的批评之后,骤然想起数月前与《金龙与蜉游》编剧罗怀臻的对谈。罗怀臻说:「作戏的人最害怕的,就是观众不重视自己在剧院里的感动,回家之后,歪著头,绞尽脑汁地挑出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写到这,不禁宛然失笑──忘记那些挑剔的言论,来看看观众反应吧!演出中,我的确看到剧院充满了屛气凝神、热切投入的观众。《钗》剧全场七折中,场场有戏,折与折之间角色的发挥有所轮换,演员观众都不至疲乏。上半场有冷有热,下半场则是高潮不断、回荡再三,从少小儿女的爱情悲语,渐渐收转成回顾往事的年迈苍凉。散场后,观众不觉枯燥乏味,拭去泪痕、回味再三地步出剧场;从观众的反应来看,这出戏绝对是成功的。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完善,只能说〈钗头凤〉一词中所诉说的儿女悲情,轻轻松松、如此容易地就盖过了《钗》剧的舞台呈现──撕人心肺,动人肝腑,一曲〈钗头凤〉足矣!

 

文字|韩昌云 台大戏研所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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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曲贯穿全剧」以及「一剧一曲」的理念,是中国大陆在戏曲改革中,所提出的想法;主要是希望每出剧目透过重现的旋律,帮助观众记住这首曲子,也记住这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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